主薄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陈生找人备了一桌好酒,一边与主薄清谈,一边翻看嘉禾十一年的记载。不过沈家虽是大家族,大家虽是会记录当代的历史,可毕竟是私记,所以不会事无巨细的写明,若不是大事,通常只是几笔浅提。
陈生翻开的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有关嘉禾二十一年的事,也不太清楚沈家会不会记下城内起火的青楼,但他很想知道,万来香起火的原因,与被淹死的叶女到底有什么关系。
而后,他还真的翻到了几笔浅记。
时至今日,书上字迹已经变了颜色,泛黄的书页上黑色的墨迹有了沉重的历史感。
棕色的眼眸顺着那一行行字看下去,上面只写着——
嘉禾二十一年、七月、原无事村落因平康女子坏心,致被水淹没,后,百姓众怒,一把火烧了今粉窑。
……读完这句,剑眉微皱。陈生敏锐的感觉到了一丝不对。他很快拜别了主薄,之后在城内游走许久,几经查找,终于在小巷里找到了两个高龄的老人,打听了一下对方可知嘉禾二十一年被烧的青楼。
其中一人不知,只记得夫人去世的时日,手中拿着一幅画。
一个双眼浑浊不清的老婆婆倒是眨了眨眼睛,先是伸手指向他,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岁大了,她指的位置有些偏,点着陈生脸旁左侧,没有牙的嘴张开,含糊不清地说:“那边确实有个被烧了的倡肆,听说是里面的娘子害了人,然后惹了众怒,倡肆被一把火烧了。好像……里面三十多个人都成灰了?”
陈生问:“劳烦婆婆,婆婆可说得再详细些吗?”
老婆婆抬着的手没有放下,听他如此说,她努力回想了一下,道:“我听我娘说,当年望京有个狗官,很喜欢去那家倡肆,与里面的管事不清不楚,有人要告狗官,狗官心狠,就想借着洪灾除了那些想要告他的良农。他将此事说给了管事夫人,管事手下正巧有一人来自那个村落。管事听闻起了坏心,为了讨好狗官,那婆娘重金诱惑下人,让他带着楼里的姑娘装扮一番,打着喜事的由头办了酒席宴请全村,而后好像给人下了药,一场大水,药倒的人全都带走了。”
“但村里有几人命大,他们没去酒席,侥幸逃脱后识破了管事的诡计,带着人闹到了城里。当时正巧是洪灾害了不少人,大家妻离子散,家宅全毁,自然是忍受不住,又恨狗官又恨那家倡肆,一时气恼将那家倡肆烧了。”
“我还听说,当时有一个郎君的娘子也被倡肆害了。郎君找了上门,但被青楼里的人弄死扔在了井中,”老婆婆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现今城内都说那里有东西,我想,如今那家倡肆里的东西八成就是那个男人,不然为何不许那块地上重开倡肆。”
陈生听到这,越听越觉得不对,他又问:“敢问婆婆,你知不知道,当年有没有被淹死献祭的平康女子?”
“没有吧?”老婆婆说:“望京祭奠一般都是用家畜,我们望京人从不拿活人献礼,觉得有失人道。而且就算是献礼,也不会用那等脏的人去献礼。”
世人皆看轻青楼女子。
这件事陈生也想过。
可修士看到的片段是叶女在青楼等待良人,良人好不容易攒够了钱,寻叶女时却见叶女被关在笼中扔向河里。而后良人追了上去,被人打到在地。
叶女也确实是填河死了。
陈生之前听到修士讲这个故事,当时也曾想过不可能用青楼女子献礼。可后来他又想到,有些地方献祭时有用不贞之女开路的风俗。那些残忍的人会把女子放入笼中,扔到水里喂鱼,等喂饱了水下的鱼,再去扔下童男童女,以求已经饱腹的鱼将人带往深处,送到河神/河怪身边。而且并觉得它们吃了不洁之人后,在童男童女身上绑住红布,鱼便张不开嘴吃童男童女了。
也因为有这种令人厌恶不耻的风俗,陈生一时没有多想。然而事情听到这里,他发现叶女一事好似不如他像的那般简单。
“你问完我了,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你。”
老婆婆磨了磨牙床,手势不变,语气困惑:“你身后这人是谁啊?他为什么一直贴着你啊?”
嘀嗒。
水滴落下的声音响起。
此刻,小巷静了下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涌上心头。
陈生慢慢抬起头,瞧着老妇浑浊不清的双眼,心里“咯噔”一声。
老婆婆的手一直指着他脸旁,起初他还以为是她手抖,指错了方向。可如今听她这般说,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丝微妙的感觉。
身体变得僵硬。
陈生慢慢地转过头,对上了一张血色全无的青白鬼脸。
第42章 黑心
说来可笑。
陈生不怕异兽妖怪魔修,却畏惧会突然出现的鬼魂……
如同水蛭一样吸附在他身上。
身后这张脸有些眼熟。
控制住情绪,陈生眯起眼睛,很快想起背后的是昨日在人群中看到的那个鬼魂。只不过昨日的他是抱着对生前的不舍,无声哭泣;今日的他是双目赤红,满身怨气,显然是从游魂转成了厉鬼。
可他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陈生明明没有去那日碰到异物的街道,这异物是如何找到了他并跟了上来?
“长明街路口。”
正在他胡思乱想时,清雅的玉音响起,仿佛是在回答陈生的疑问。
“路口有个媪妪烧纸,他就站在媪妪身旁,瞧见你从旁经过,立刻跟了上去。”
话音落下,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按在异物头顶,轻松地捏碎了异物的头骨,下手的动作毫不留情。
刺耳的尖叫声响起。贴在陈生身后的男子痛苦万分,很快化作了一缕青烟散去。
危机解除,松了一口气的陈生不自觉往后靠去。
一双长腿顺势贴近,让后靠的身体轻靠在他的腿上,并用膝盖蹭了一下陈生的后背。
不知何时回来的曲清池低着头,瞧着腿旁的陈生,颇为遗憾地说:“再往上点就好了。”
再往上点?
头会碰到哪里?
“……”
恨自己秒懂的理解力。
陈生面无表情的从曲清池腿旁离去,仰着脸,睨了一眼曲清池,问他:“你不是回小圣峰了吗?”
曲清池伸出手半拥着陈生,半拖半拽地拉起他,理直气壮地说:“骗你的。”
陈生:“……”
“昨日见你生气,所以随便找了个借口,其实一直没走。”
心有千言万语,陈生本想对着曲清池口吐芬芳,但嘴巴一张,他又想起曲清池油盐不进,就算此刻他与曲清池叫骂,最后气到的只可能是他自己。
因此,他没有好气地说:“我有正事要进万来香。”
曲清池向他招了招手,带他来到万来香前,指着万来香说:“这事还真没办法依你,你看这,”他点了点入口,说:“择生期的选考不是说笑,想进小圣峰的人不计其数,选取向来严格。与你科考的道理无二,你有见过将考题外泄的监考?”
陈生哑然。
曲清池又说:“为了公平起见,从我定下这里是题目起阵法便会启动,万来香的门只有在择生期当天能开。”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曲清池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入阵法中。只见法阵因他的出现而慌乱,暴动的术法立刻削掉了他手上的肉。
霎时,血涌了出来,落在地面上的样子像极了一朵朵盛开的红芍药。
缺了一块肉的曲清池好似感受不到痛,他不慌不忙,平静地将手抽了出来,与陈生说:“刚做这阵法时我闲得很,阵法里面设了不少陷阱符咒,若是要一个个解开让你入内至少需要十日。如此算来,你还不如等到两日后择生期开。”
被他这一下子弄得心绪烦乱,陈生瞥了一眼曲清池的手,坐在万来香门前,冷声说:“不管我进不进,我都不会做你的徒弟。”
曲清池站在一旁,平心静气道:“你可能是误会了,我也没想收你当徒弟。”
陈生听到这奇怪地看着他。
曲清池说:“我们是道侣,哪有道侣变徒弟的道理。”
听他这般说陈生只能勉强自己:“……其实我想了一下,只要你不管我,做徒弟也不是不可以。”
曲清池听到这忽然笑了:“你确定?”
这语气可不是什么好声调。
曲清池为何要反问这一句?
并不吝啬的给出这句话的答案。曲清池说:“择生期选出来的徒弟大概活不长。我这人冷血,死徒弟不死道侣,你可要想清楚是要当徒弟,还是当道侣。”
陈生听到这话立刻向一旁靠去,警惕地问:“你什么意思?”
曲清池之所以开择生期不是冲着他来的吗?
他为什么还要多说这一句?
有一次看出他心中所想,曲清池平静地观察着空中飞过的燕雀,淡漠开口:“择生期是为你而开,但我好像没说过让你当我的徒弟。”
陈生听到这里觉得脑子彻底成了浆糊,完全分不开理智与茫然的区域。
“你若不想收我为徒,为何又执意让我参加择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