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煜的心跳的飞快,他难以置信时卿对他的态度。
把人关在皇宫的这些天里,他从不敢主动对他做什么,即便睡在一张床上也克制着不去碰他,不让他感到任何不自在。
这是时卿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邀请他,他激动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脱鞋子的手都是抖的。
“那水盆是怎么回事?”时卿注意到室内的狼狈,有些不解。
江煜面皮发热,“就不小心洒的。”
“宫人们不进来收拾吗?”
“他们偷懒,我没办法。”
“那算了,回头再收拾吧,你先睡吧。”
“嗯嗯。”
门外候着的宫人们:陛下啥时候能让我们进去收拾啊……
江煜拉高了被子,露出双眼睛看着时卿吃粥,直到对方吃完了,他才开口问,“你能陪我一起睡吗?”
时卿把粥碗放到一边,对上江煜期待的眼神,沉吟片刻,才道,“我陪你到你睡着吧,我睡了够久了,再睡就傻了。”
“那我睡着之后你要去哪里?”江煜心头发紧,有些害怕时卿的回答。
“就在皇宫里逛逛,顺便练练剑,手痒了。”
“那行。”江煜说,“你别走远了。”
我怕找不到你。
时卿点点头,也躺下了,他面对着江煜,伸出手抚了抚他的眉眼和发鬓,帮他拆了发冠,说,“睡吧,我不会走远。”
“为什么。”江煜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不怨我了吗?我昨晚一时冲动把舅舅的身份暴露给你,你明明那么伤心,现在又为什么……为什么不冲我发火?你不该生气吗?”
时卿太平静了,他兴奋之余便感到了害怕,他甚至不敢闭眼,他认为一闭眼,这人就会消失,不论自己怎么找都再也找不到了。
“我是该生气。”时卿收回手,道,“但昨天已经生过气了,一觉睡醒,便该忘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不管前世经历了什么,至少这一世,你在,我在,师父在,我的家人们都在,我们都活着,止戈城也保住了,你还成为了一个好皇帝,我又如何要生你的气?”
他轻轻搂住江煜,下巴抵着他僵硬的肩膀,轻声说,“江煜,这两年来,辛苦你了。”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时卿便想通了。
上一世,江煜一无所有,他的权力,他的皇位大部分是靠他自己用命一点点拼来的,他将自己害的家破人亡,也不过为了报仇。
可这一世,他放弃了报仇,他保全了所有人,他得到了皇位,得到了权力,却仍旧连一个能交心的人都没有。
反观自己,不管上一世过得如何凄惨,这一世他却成了最幸福的人。
他现在只要表明了韩时卿的身份,便能变回那个拥有一切,被所有人爱着的将军府小少爷。
但江煜呢,他除了皇位,还剩什么?
他固执地抓着自己这根稻草,透露出来的其实是胆怯和不自信。
说出去可能有些可笑,被江氏王朝称为一代暴君明君,杀伐果断的江成帝其实是个感情上的胆小鬼。
他早该知道的。
想起这人在清艳楼对自己哭鼻子的那一幕,时卿拍了拍江煜的后背,也红了眼眶,重复道,“辛苦你了。”
江煜终于反应过来,他猛地回抱住时卿,哽咽着,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紧紧搂着怀里的人,泣不成声。
他真的很想时卿,两年来,一直想。
每次到皇陵,面对的都是那具残破不堪的尸体,他一想到时卿死前承受了什么,就觉得那箭像是插进了自己身体里,痛到不能呼吸,他唯有不断喝酒,直到喝的烂醉如泥,才能恍惚梦到完好的时卿对他轻轻的笑。
但面对时卿的不肯相认,他表面上不着急,其实却忍不住乱猜乱想,他想时卿是不是还在怨他,怨他上一世的所做作为,觉得应该离开自己,连给他改正的机会都没有。
韩时卿背后站着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爱他,喜欢他。
前世的自己站在一片黑暗里,他想把时卿拽过来陪他,却用错了方法,这一世他选择向时卿那边去走,又害怕被他推开,推入更深的黑暗。
但是现在,时卿主动把他拽了过去,把他拽进了那个圈子。
拽进了心里。
“时卿,我爱你。”他扣紧时卿的肩膀,哽咽着闷声说,“韩时卿,谢谢你,让我爱你。”
第71章 纷杂
一直等到江煜安心睡着,时卿才起身,被抓破的头皮针扎一样的疼,他的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他穿好衣服,下床穿鞋,脑子里乱糟糟一团。
仿佛有好几个人围着他说话,有韩山的声音,有爹的声音,有大哥二哥的声音,有三姐的声音,还有他自己的声音。
他们说:时卿啊,你就这么原谅他了吗?这一世他没有做错什么,可上一世的债就一笔勾销了吗?
你忘记爹是怎么死的了吗?
西市断头台斩首,血流了满地,你真当爹瞑目了吗?
你忘记娘悬梁自尽时的痛苦与无奈了吗?
少爷,你不是说好了要陪我一起死吗?
我怎么在黄泉路上看不到你啊?
韩时卿,你有资格活着吗?
你那么信任的师父都欺骗了你,你活的是有多失败?
你原谅了这些人,他们如果再骗你该怎么办?
……
一声声控诉和指责将他的意识填满,韩时卿甩甩头,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拔出剑架上的长剑,抬高,搁在脖子前,直到感觉到疼才回神。
错愕地扔掉长剑,时卿蹲坐在地上,终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了恐惧,从头凉到脚。
这次重生,他就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很不对,他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去闯的蛮族大营,如今活着回来被迫面对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本来就需要适应时间,可这一个接一个的打击将他的精神变得更糟糕。
他知道自己和江煜的关系必须要有一个人先做出让步。
他体谅江煜,所以便选择自己做出让步。
可他们关系和解之后,也不代表他的精神能够立刻好起来,反之,更糟了。
他的身体里好像住了好几个他。
他们叫嚣着他的罪责,他们想让他去死,他们还怀着对前世亲人的愧疚,他们憎恶所有欺骗他们的人,而时卿的理智却告诉他,没有必要再和江煜互相伤害下去,他们还有在一起的可能。
韩时卿拍了拍脑袋,感觉好一些了才站起身,他拿着长剑推开殿门,吓到了等在外面的一众宫人。
“把里面收拾收拾。”他吩咐了一句,提着剑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陛下在睡觉,手脚轻些。”
宫人本想跟着他,被拒绝。
韩时卿提着剑来到御花园,轻吐出口气,长剑前指,脚步后踏,对着眼前的空处喊道,“韩山,陪我练练!”
说罢,他便对着那处挥剑,一劈一刺一挡,韩山。
那个在他想练剑随时奉陪的韩山。
那个总是随叫随到的韩山。
这具身体体质弱,也没内力,韩时卿练了一会儿便满头大汗,平日苍白的脸上多了两抹红潮,唇色却是惨淡的。
“韩山,你退步了!”明明是他体力不支,却坐进御花园的亭子里,笑道,“我就让让你,今天到此为止吧。”
长剑被平放在石桌,韩时卿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着风一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也随之清醒了些。
他不笑了,只看着园中抽了新芽的树发起了呆。
有只鸟儿飞上枝头,叽叽喳喳地叫,阳光照进小亭子,光线截止到时卿的脚边,剩下的皆被屋檐挡住,显得格外凄冷。
他像尊雕像一样直挺挺地坐着,直到林世成坐到他旁边,试探地喊了他一声“时卿哥哥”,他才回神。
林世成在江煜心中的地位算是特殊的,所以他得了个令牌,可以随时进出皇宫。
今日一大早他便得到消息说是廖云凡入了大牢。
他心思如明镜一样,略一思考便想到了韩时卿身上,这便赶紧拿着令牌进了宫,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路过御花园看到发呆的时卿,心头动了动,走了上来。
韩时卿眸中有了点光亮,他看向林世成,“是你啊,有事吗?”
林世成能看出韩时卿不太对劲儿,便想缓和气氛,他笑着说,“时卿哥哥别这么冷漠呀,我们怎么说也两年没见了,我很高兴你能活过来。”
韩时卿对林世成的感情很复杂,他从来都看不透林世成。
这人太冷静了,总能在最正确的时间做最正确的选择,他的成熟远远超过他的年龄。
所以,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近似朋友的关系,却不得交心。
“嗯,谢谢。”时卿现在心情不太好,只淡淡回了他。
“对了,时卿哥哥,你还不知道吧。”林世成想叫他开心点儿,但语气里却充满了自豪和炫耀的意思,“柳瑶去年给我生了个儿子,我当爹了!”
韩时卿有些错愕,他看向林世成,听出他是真的在为这件事而高兴,一时心情有些复杂,却又涌上些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