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事实证明,他错了。
有这么一种人,脸从来都是不重要的。
当他们认准一件事之后,尊严亦可以不要。
只见那瘦弱的少年,伸出细长的手指,两只手轻轻握住韩时卿揪着他领子的手,黑亮亮的眼睛在雨幕里眨啊眨,水汪汪的,极其纯真地看着他,声音委屈,“爹爹,您真的不要我了吗?”
他还尽力把脸贴上韩时卿的手,扁着嘴巴,“爹爹,娘亲去世之后,我找了您好久,今日终于找到您了,求求您,别不要我啊……”
他的模样像个痴儿,谈吐却清晰正常,还真让人一时分不清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对方凉凉的皮肤贴着手,那细长的手指瘦的只剩骨头,让韩时卿觉得硌得慌。
他记得那时候刚把江煜带回将军府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瘦,一声不吭的,看到吃的就像饿狼,眼冒绿光,吃相难看的一点都不像一个曾经当过皇子的人,也就是那个吃相才让他坚信自己捡来的就是个普通小乞儿。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骗了十几年。
“爹爹,求求您了……”江煜毫无羞耻心地蹭韩时卿的手背,声音哭腔很重,“别不要我……”
其实说白了,他的眼泪也确实没掺多少假,整场戏下来,只有纯真的眼神是装的。
毕竟前世的时候他已经有好久没有近距离触碰到韩时卿的皮肤了。
他曾对这人用过强,导致韩时卿病情加重。
之后就一直小心翼翼,韩时卿让他滚,他就滚,不让他碰,他就不碰。
像现在这样,站在自己面前的,健康的韩时卿,鲜活的韩时卿,即便只摸到一只手,他就已经幸福到哭了,那眼泪都是喜极而泣的。
说白了有点变态,但江煜从不觉得自己变态就是了。
“小弟,这……”不得不说江煜的演技向来逼真,糙汉如韩锦峰都觉得心里发堵,忍不住问道:“你看这,这孩子好像认准你是他爹了,要不,我们把他带回去再做打算?”
他看了眼周围越围越多的看热闹的人,又加了句,“毕竟你和二弟都打了他,再让他这么胡言乱语下去,我们将军府是要被人诟病的呀。”
“大哥,我看这小子明显就是装的。”韩乙铭虽然心里也开始打鼓,可他还是站在韩时卿一边,认准江煜是个居心不轨的小混蛋,毕竟在他心里,敢让他小弟哭的,砍死都不为过。
韩锦峰皱眉,“他年纪还小,应该没那么多心机。”
韩时卿的手被蹭的发麻,恶心的感觉从手背一直渗透到脑瓜皮,他一甩手丢开江煜,瞅向跟来的随从韩山,“大哥说得对,不管他是不是装的,总在这里停留也不好,韩山,你将这小子的手脚绑了扛回府里,等晚上,我再好好问问他。”
听到这话,像个垃圾被扔在地上的江煜垂着头,借着乱发和雨水的遮挡,非常开心地笑了。
第5章 镇北将军府
韩时卿和江煜在巷子里闹腾的时候,将军府的马车已经到了,一妙龄女子撩开车帘,观相貌竟是与韩时卿极其相似,只是比之更多了几分女性的柔美。
她便是韩时卿的龙凤胎姐姐韩芸畅,只比韩时卿早出生半刻钟。
她对巷子里站着的人指着她这辆马车后面的那辆,催促道:“大哥二哥小弟,赶紧上车吧!阿爹阿娘让咱们赶紧回去呢!”
她是即将入宫的女子,本不该再出来抛头露面,可双胞胎之间的感应让她觉得韩时卿这次反常实在怪异,实在担心,便紧跟着出来了,现下见到狼狈的哥哥弟弟们,韩芸畅更确定了韩时卿确实遇上麻烦了。
“三姐……”韩时卿牢牢地盯着韩芸畅的脸,本来就红的眼睛又红了一圈。
在前世,被江煜关在静心殿的那几年,若不是韩芸畅常来看他,韩时卿觉得自己肯定会崩溃。
本身过得已经够苦的韩芸畅一点儿也没有怨过他,反倒在来看他的时候经常满眼带笑,还端着他最爱吃的槐花糕,拉着他的手开导他,只字不提导致将军府沦落那般下场的罪魁祸首就是韩时卿。
“小弟,你在那儿傻站着做什么?”韩芸畅示意韩时卿,“快点上车呀!”
“哦,好、好。”韩时卿回神,拉着大哥的手上了马车,坐好后才想起江煜还在外面,他对韩山招手,“你也上来。”
马车宽敞,坐下四个大男人外加一个小孩也不显得拥挤。
时至盛夏,天气虽热,但贸然淋了这么久的雨,本就身子骨弱的江煜肯定是受不住的。
毕竟他现在虽然重生了,但十二岁的他可不顶二十四岁称帝的他,长年挨饿受冻,整个人瘦的像麻杆,只一张脸还好看点儿,能够骗骗人,内里早就弱的不行了。
江煜只觉得浑身上下忽冷忽热的,脑袋也昏昏沉沉,心里登时明白自己这肯定是染上风寒,要开始发热了。
身旁是抱着剑的韩山,江煜看了那边坐着的韩时卿一眼,却正与那人对上眼,清楚地见着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装满了对他深刻的厌恶与恨意。
江煜垂了头,打消了靠近韩时卿的念头。
韩时卿此时应是正在气头上,他即便借着生病去对那人身边扮可怜,也只会让韩时卿更讨厌他,对他们的关系没有任何帮助。
现在对于他唯一的优势就是韩时卿并不知道他重生了。
他得利用这一优势让韩时卿明白自己是无害的,让他重新信任自己。
这样的话,将军府的一切也能再次为他所用,只是为了得到韩时卿,他必须在称帝的策略上稍稍改动,至少要给两人之间留出一条路。
在江煜眼里,如果有个天平,那么权力的重量绝对是和韩时卿相等的。
他从小就对权力有种奇怪的热衷。
即便身为出身最卑微的皇子,他的野心也不曾输给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他深刻明白自己吃过的苦受过得罪,都是归结于手中没有实权。
如果他能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那么他便能将所有人踩在脚下,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所有东西。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韩时卿死。
韩时卿死之后,他明白了韩时卿是他唯一用权力得不到的东西。
所以天平出现了。
韩时卿与皇权各占一边,缺一不可。
————
大雨中,马车徐徐轧过青石路,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将军府,府里的下人去通报,不多时便见一行人鱼贯而出,为首的正是年近五十的镇北大将军韩靖宇,脸型方正,五官英挺,目含精光,不怒自威,不难看出年轻时杀伐果断的风采。
他旁边站的妇人身段纤长,簪珮用的很少,一张脸稍施粉黛,明明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却令人看不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仍旧秀美平和,让人不由得产生亲近感。
她便是当今左相之女何怡然,韩靖宇明媒正娶的夫人,也是镇北将军府唯一的女主人。
韩锦峰、韩乙铭、韩芸畅和韩时卿都是她所生,皆是嫡出。
何怡然瞅见自家淋得浑身湿淋淋的三个儿子,惊得捂住嘴巴,赶紧招呼他们进去,吩咐了下人去烧水,准备干净爽利的衣服,又拿布巾亲自给韩时卿擦头发,拉着韩时卿到身边问东问西好一阵,等水烧好了才放他离开。
期间韩锦峰和韩乙铭向韩靖宇说明了小巷里发生的一切。
韩靖宇听完,眉毛都皱成了一团,表情吓人。
“卿儿平日虽是顽皮了点儿,却从不做欺压弱小之事,今日这般反常定是有什么内因。”
韩靖宇让韩锦峰和韩乙铭先去洗澡换衣,自己则撑了把伞来到了关押江煜的柴房。
江煜此时因为身体不适,正阖着眼倚着柴堆休息,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立刻绷紧了神经,眼睛睁开条缝隙,正看到韩靖宇开了门走进来。
身形魁梧的男人将伞靠墙立着,江煜顺势闭眼。
现在是远安帝登基第五年,五年前那场皇室肃清事件,韩靖宇当着他的面杀死了他的母妃,虽然这些年他颠沛流离,模样也变了很多,但难保这人不会将他认出来。
记得前世的时候,韩靖宇对他的态度就不似将军府其他人那般亲近,如今韩时卿又拥有之前的所有记忆,若是那人真的狠心将自己的身份戳穿,那么他大概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儿,江煜眼睫微颤,竟忍不住猜测韩时卿会对他容忍到何种程度。
“睡着了?”韩靖宇走近江煜,观他脸上的红肿和淤青,皱了眉,手摸上去,皮肤滚烫,鼻息火热。
“没想到卿儿会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见韩靖宇似乎没认出他,还对他生了恻隐之心,江煜心思一转,继续保持呼吸平稳均匀,克制住眼珠的转动,微皱了眉,可怜地小声呓语道:“爹,娘,别不要我……”
韩靖宇闻言心中一梗。
他本着审问的念头来的,但见着江煜这惨状,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便暂且撇下对江煜的怀疑,叫了下人过来,给江煜换了身衣服,又差人叫来了大夫,给他看病熬药。
江煜全程装睡,心里却已经有了更为清醒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