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遣退宫人,缩回被子里,将自己裹紧了,闭上眼睛,却清醒到了天亮。
韩时卿是罪臣之子,自然不能厚葬,只草草裹了草席,埋在了永安城外的一处矮山上。
江煜给他立了碑,却没刻字。
就这样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年头,直到第六年的正月初八,三十五岁的江煜独自一个人,攥着一柄刻刀走出了皇宫,走出了永安城,爬上那座矮山,踩着刺目的白雪,跪在韩时卿的墓碑前,用冻僵的手指一笔一划地用力刻出那一行他一直想要刻的字。
“我的韩时卿”
他用的力道很重,由于天气太冷,手指多少有些颤抖,字迹倾斜,刻刀划破了手,有血渗进沟壑,触目惊心。
艰难刻完后,他细细地抚摸着墓碑上的纹路,想说的话一大堆,最终却一句都没说出口。
第二日金甲军寻到江煜的时候,只见他紧紧拥着那块石碑,身体早已僵硬,竟是活活冻死在了这荒郊野外。
第3章 跪下叫爸爸
雨哗啦啦地下。
韩时卿和江煜一个跪在地上捂着脸哭,一个啃着手指头又哭又笑,俩人身边围着一圈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乞丐们指指点点。
跟过来的韩时卿的大哥韩锦峰和二哥韩乙铭撑着伞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赶紧上前用伞把韩时卿罩进去。
韩时卿的大哥韩锦峰比他大了十二岁,二哥韩乙铭比他大了十岁,平日里都疼这个小弟疼的要命,谁都说不得骂不得,闯了祸也他们兜着,以至韩时卿自小就没受过什么气,也没因为什么事儿掉过眼泪,这次看到自家小弟哭成这副德行,这两个在北境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男人第一次犯了难。
慌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那个……额……小弟啊。”鉴于韩时卿哭的太惨,韩锦峰生怕自家小弟把嗓子哭哑,终于没忍住,指着那边神经病似得江煜问道:“这小子是谁啊?惹到你了吗?”
韩乙铭从旁听着,恶狠狠地接了一句,“要真是这小子害你哭成这样子,二哥替你办了他!”
说着还拍了拍自己腰侧悬着的佩刀,手搁在脖子前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段时间北境安宁,这俩人便抽空回来了永安,但腰间悬佩刀的习惯却依旧没改,时刻跟兵器为伴,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江煜比韩时卿更早冷静下来,他听清了韩锦峰与韩乙铭的话,目光扫向那二人,漆黑的眸子微微下垂,敛下情绪。
他对韩锦峰与韩乙铭的感情其实很复杂,前世如果没有这两人从战场上将他救起,他根本活不到称帝的那一天。
当初被蛮族围城,也是这二人拼死将他送出城,并嘱托他照顾好韩时卿。
可即便这样,他却直到最后都没有替镇北将军府正名。
不止是因为镇北大将军韩靖宇杀死了母妃,更是因为当初朝政不稳,几乎整个江氏王朝的人都知道镇北将军府是拥护先帝的左相派,若是不剥夺其兵权,恐难以令拥护他的右相派安心。
再次面对这两个人,江煜没剩多少的良心也难免生出些愧疚来。
只是现在更重要的问题摆在面前,为什么韩时卿会这么对他?
江煜虽然很快就接受了重生,还惊喜韩时卿还活在这个世界,但他无法接受韩时卿这么对他。
如果这次是让一切重来,那么韩时卿明明应该是在明天逛街的时候扛着把油纸伞,生龙活虎地站在落魄讨饭的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对他说:“嘿,你这个小乞丐长得可真好看,以后就跟着小爷走呗,小爷养你!”
可现在,自己不仅被揍成了猪头,还目睹了韩时卿百年难得一遇的绝丑哭脸。
他觉得这事不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
那么现在只有一个可能。
韩时卿和他一样,也重生了。
带着对他刻骨的恨重生在了一切的开端,并对自己动了杀心。
韩锦峰和韩乙铭的声音传到韩时卿的耳朵里,韩锦峰的手按在肩头的感觉,是温热和宽厚,直冲到心里。
韩时卿如梦方醒,他抽噎着把手从脸上移开,目光转向身边的两个高大的男人,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哗啦啦地往下掉。
“啊呀!小弟,你到底是在哭什么呀!”韩锦峰更慌了,英气的眉毛皱成一团。
“果然是这小子惹到你了对吧!”韩乙铭心头一紧,直接拔刀,一边喊一边要对着江煜砍过去,“让二哥给你出气!”
韩乙铭性子莽,说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这刀没留手,看样子是真要给江煜些颜色看看。
韩锦峰没拦着。
江煜抬眸瞅向韩时卿,正与看过来的韩时卿目光交汇。
一颗心猛地凉了下来。
那双眼睛里表露出的意思很明显。
韩时卿想让他死。
方才的痛哭与留恋仿佛镜花水月,拥有前世所有记忆的韩时卿永远不会原谅他。
可是,他会这么轻易放弃吗?
他会就这么甘心死在韩乙铭的刀下吗?
他江煜会把即将到手的,还活着的韩时卿再从手里放走吗?
答案当然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于是只见苍茫雨帘下,就在刀锋近在咫尺的瞬间,这货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做了个决定,而后猛地往前一扑,不偏不倚地抱住韩时卿的大腿,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一声,“爹——!!!!”
第4章 尊严什么的不重要
略带稚嫩的凄惨喊叫响彻整个小巷。
那一瞬间。
刀,停了。
人,惊了。
韩锦峰手一抖伞都给吓掉了。
瓢泼大雨把他连同韩时卿浇了个透心凉。
饶是敌军在前都面不改色的韩乙铭张大嘴巴,握着刀的手僵住,错愕地看向用两根细瘦的胳膊死死抱着韩时卿大腿的小孩儿,心里狠狠地打了个突突。
半晌才找回声音,结结巴巴地问韩时卿,“小弟,他、他说的是真的吗?你、你什么时候有了个这么大的孩子?”
“对、对啊。”大哥韩锦峰也不顾衣服被淋湿了,捏着韩时卿的肩膀都在无意识地收紧,语气里除了难以置信,竟然还带了些谴责,“你老实和大哥说,你是不是趁我们不在的时候祸害了谁家的姑娘,孩子这么大了还让他苦哈哈地在外面讨饭,这可真是、真是造孽啊!”
说着,他拨开韩乙铭的刀,就要把江煜扶起来。
伸出半截的手被韩时卿拦住。
“等等,大哥、二哥。”韩时卿沙哑着嗓子开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才得以做到抑制住见到这二人喜极而泣的眼泪。
他虽然知道大哥二哥一遇到有关自己的事就容易智力退化,青红皂白不分,但这时候也不禁有点儿无奈想笑。
不管怎么说,能够再见到这么疼爱自己的家人,能够拥有这样健康的身体,能够为将来即将发生的不幸做准备,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重生。
这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至于江煜……
韩时卿冷冷地瞥了眼扒着自己衣袍不放的瘦弱孩子,揪着江煜的衣领把人提起来,对韩锦峰问道:“大哥,依你的眼力,你觉得这小乞丐多大了?”
韩锦峰的理智稍稍回来了些,他定睛打量江煜。
一身灰扑扑的破烂麻衣,赤着脚,身长四尺多点儿,虽然手脚细长,身体瘦弱,但单看骨架,这孩子至少得有十岁的年纪了。
韩锦峰如实回答,“大概十岁左右。”
韩时卿笑了,他又问,“那大哥说一说我多大了?”
“啊。”韩锦峰突然明白过来,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答道,“小弟你前些时日刚过完六月初十的生辰,而今当是十八岁。”
十八岁能生出十几岁的孩子,纵然韩时卿再早熟也是断然不可能的。
“大哥,你也真是昏了头!”韩乙铭拍了下韩锦峰的肩膀,大笑道:“小弟对咱俩无话不谈,怎么可能欺负了人家姑娘都不说?我看这小乞丐就是个小骗子,不是个好种,欠教训!”
说着,他解气似得对着江煜的脑瓜顶拍了一巴掌,把江煜都打懵了半秒。
“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韩时卿拎着江煜的衣领,将人提到身前,与那双漆黑的眼睛对视。
半晌才开口问道:“小乞丐,你为什么要对我喊爹?”
韩时卿和江煜不同。
江煜会在瞬间理清思路,判断出韩时卿的重生,但韩时卿向来就是无鬼神论者,他自己重生已经够离谱的了,他压根不会联想到江煜和他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不过他直觉现在的江煜和多年前他在街边捡到的那个小乞丐有些不同。
前世的江煜接近他一开始就带着目的,是自己被这孩子伪装出来的外在所骗,才着了道,被江煜耍的团团转,还让整个镇北将军府陷入了危机。
这次他相信自己不会再轻易受骗。
所以他要提前戳破江煜的所有伪装,即使不杀了他,也不能让江煜有把镇北将军府当登帝跳板的机会。
他要看江煜怎么回答。
他就不信他一个心理年龄三十五岁的人,还斗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