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自私也好,在震惊之后他心里剩的竟然全都是释然。
折磨了他那么多年的自责终于稍稍消散了一些,他就像落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棵浮木,这个秘密成了让他脱离谴责与噩梦的救赎。
他用手背抵着鼻子和嘴巴,痛痛快快地流泪,心中淤堵的郁气也好似被冲开了一个豁口,让他好歹喘上了一口气。
“啊、啊……哈……”从喉咙里哽咽出的字节短促可怜。
韩时卿的眼睛通红,他仰头的时候,泪就会顺着下颌往下滚落。
他咬着牙,又咬上自己的手背,用疼痛告诉自己真实。
就这样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哭了整整一个上午。
*
韩芸畅在将军府没有待很长时间,初五便离开了,临走前她把给韩时卿求得的护身符交给了他,保佑他今年春闱有个好成绩。
韩时卿点点头,与韩芸畅说了一切保重。
林世成走了之后,韩时卿便没了一起学习的人,卢德申先生也要等上元节结束才能来给他讲课,韩时卿便自己拿了书坐在书房里温习。
韩山本是站在门外守着,韩时卿让他进门坐着,监督自己不能睡觉。
可能是因为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下去,他已经很少再梦到韩靖宇在西市斩首台被斩首的血腥场面,所以最近总容易犯困。
看了约莫半刻钟,韩时卿便打了两个哈欠,他揉揉眼睛,招呼韩山过来。
他用的是长桌案,座位也长,并排坐三四个人都行。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对韩山说:“来,坐这儿。”
“少爷,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叫你坐就坐!”
韩山只得坐下去,双手平放在两腿上,动都不动一下。
韩时卿笑笑,脑袋一歪,便靠在了韩山坚实的肩头上。
韩山身体猛地一僵。
韩山比他高一截,这样倚着最舒服。
韩时卿拍拍他胳膊,“放松。”
韩山被迫放松,一句少爷没出口,就被身边的人打断。
韩时卿拿着书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了会儿,突然对韩山说:“我晚上要出去一趟,你不用跟着,在家帮我应付好爹娘就行。”
“少爷要去哪里?”韩山有些担心。
韩时卿抓起桌上何怡然给他准备的核桃仁,放进嘴里一个,随口道,“去见一个王八蛋。”
韩山:“……”
他抓了两个核桃仁,自己吃了一个,把另一个递到韩山嘴边。
韩山本来想拒绝,可韩时卿都把东西抵上他唇畔了,不吃也得吃,便张了嘴。
正嚼着核桃仁,就听自家少爷补了句,“好了,吃了我的东西,就是答应我了,今晚上别跟我,也别告密,不然你就是吃里扒外,忘恩负义。”
韩山:“……”
第41章 臣韩时卿
韩靖宇的坦白让韩时卿松一口气的同时,也让他大抵明白他爹在骨子里其实是支持江煜的。
其实也不是单指支持江煜,而是只要对王朝对百姓好的人,他都支持。
他爹的忠诚并不是迂腐不化的愚忠,这样就好办多了。
至少日后若是他们逼不得已需要投靠江煜,他爹那一关也算是过了。
至于他为什么要来赴约,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
前世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了解,只觉得一切的不幸都是江煜造成的,可如今,就连江煜之所以能活着,都是因为他爹故意放过了这小子。
那么是不是有种可能,自己之前所看到的一些事情其实都和真相差了那么一点儿。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和江煜的关系还有必要剑拔弩张吗?
是不是合作比起一味的憎恨要更好一些?
夜深了,江煜偷偷出了将军府,顺着长街走到了平乐坊,远远看到天风茶楼中灯火通明,隐约听到几声喝彩。
原来是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大半夜都不睡觉,给这群夜猫子茶友讲故事呢。
他讲的是前朝九子夺嫡的故事,描绘的栩栩如生,令茶友们听得眼睛都不眨。
江煜是这群人中的异类,他独独寻了个靠窗的角落,心不在焉地喝着茶水,眼睛时不时地瞟向街道上,心中又急又燥,是与他平静外表下截然不同的忐忑非常。
“那大皇子早早派人埋伏在了沿途的官道上,只等张怀一行人带着密信通过此处,便一举将其拿下,一个活口不留。
“冬日寒冷,官道上人迹罕至……”
夜里冷,茶楼的一楼门关的严实,屋中暖炉上坐着开水,热气缭绕。
冷不丁地有人推门而入,灌进一阵冷风,引得在座的人纷纷去看。
看清来人,江煜猛地站起身,目光牢牢盯着韩时卿,心中发酸发胀。
他没敢喊人的名字,只对着韩时卿招手,示意自己坐在此处,待韩时卿落座之后,他紧张的连呼气都忘了,一只手在腿上攥紧,另一只手拿起茶壶给韩时卿倒热茶,没出息的抖落了两滴。
相比于韩时卿解开了心结,终于睡上了好觉,江煜这几天真心过的像个游魂一样,吃饭心不在焉,做事心不在焉,睡觉也总是惊醒。
他想的都是韩时卿如果不来,他要怎么办?
有种毁灭的情绪在心头激荡,又被强行压制。
这种明知道会失败的等待将他逼得几欲发疯。
可相对的,当你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他发生了,得到的满足感和惊喜足以抚平心里的所有不安。
活了两世,江煜的年龄明明也不小了,但此时他的表现却更像他这个外表下孩子气的不稳重。
他将茶杯推向韩时卿,干巴巴地说:“我、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他所有的强势在这一刻皆化为了软弱,甚至显得有些畏缩。
“想来就来了。”韩时卿难得的没有嘲讽他,而是唤来小二,让其给他们上了几盘糕点。
他是踩着点儿来的,如今正是亥时六刻,距离初六子时只剩两刻钟。
“江煜。”韩时卿吃着糕点喝着茶,说书先生的声音离两人不近,却足以盖过他们的谈话。
“嗯?”
“说说你的计划。”他与江煜对视,说道:“你要如何重现江氏王朝的繁荣?说与我听听。”
江煜一愣,“你以前从未问过我这些,你当真想听吗?”
前世他治国自有一套办法,从土地税制的更改,官员选拔的更改,后宫制度、祭祀制度,提倡廉洁清正,这些是他的大致思路,再由林世成等文臣共同商议,敲定,最后实施。
他在位十一年,百姓安乐,王朝的的确确在一步步走向繁荣。
只是,这些事情,他的抱负他的理想,韩时卿从来没有过问过,也似乎并不在意,两人一见面便总是争执不休,闹得你死我活,剑拔弩张。
他便无意再与韩时卿说道了。
“想听。”韩时卿点点头。
这将会成为他要不要告诉江煜那个秘密的关键。
江煜在他眼中看到了认真,一时竟有些无措。
准确说是感动伴随着无措。
今晚的时卿不仅对他没有恶言相向,还说想要了解他的想法,说实话,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但这既是时卿给他的机会,他就一定要把握好。于是,他开口小声的,努力咬字清晰地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时间过去的很快。
外面打更人又敲响了铜锣,已经到了亥时七刻。
韩时卿听完江煜的计划,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又往怀里揣了两块绿豆糕,站起身向外走,并示意江煜跟上。
“跟我来。”
“怎么了?”江煜不明白韩时卿怎么突然起了身,他分外忐忑韩时卿内心对他的看法。
韩时卿没有回答他,而是顺着平乐坊的街道往前走,沿途有卖些小玩意儿的摊贩,他走在前面,在摊位前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个巴掌大的圆形铜镜,背面很厚实,镜面微黄,却也能照出人像。
他将镜子收进袖兜,继续往前走,又买了个孔明灯抱着,一根兔子形的糖人,叼在嘴里。
江煜乖乖跟在他身后,并没有出声打扰。
但这不妨碍他偷偷观察韩时卿。
青年今天穿了一套深青色棉服,缎面上绣的竹子纹路很精细,长发用两根簪子绾了一半,留了一半于胸前,背后,随着他走路的动作轻轻晃动,很清新飘逸的感觉。
他喜欢这样自在洒脱的韩时卿,像初见时那样充满了活力。
两人一直走到空旷无人的小石桥处,明月高悬,韩时卿掐着时间点儿掏出火折子把孔明灯点燃,在初六的子时来临的那一刻将灯放了出去。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他把铜镜交到江煜手上,又合拢他的掌心,笑容明媚轻松。
“生辰快乐,江煜。”
说完,他看向那飞走的孔明灯。
“上元灯节我不能陪你过,便提前将这灯放出来,我们就一起许个愿吧。”
江煜脑中有什么炸开了,那种又酸又胀的感觉这次将他整个胸膛填满,甚至叫他眼眶都跟着酸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