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诚实地告诉我,破碎掉圣石之力后,你会被反噬吗?”
谢怀安闻言,情绪涌上勾起一阵轻咳,他努力压制住咳嗽,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还以为陛下要拷问我,我到底是个真神仙还是个大骗子。也许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咳咳,骗得陛下说日蚀要来了,一通准备后寻个法子跑了。”
“你会被反噬吗?”鸿曜重复地问道,凝视谢怀安的脸。
谢怀安摇头:“我当然会活得好好的,我还要看看蓝天呢。”
话落,谢怀安终于憋不住,背过身就着被子闷声咳起来。
“夜深了,先生休息吧。”
待谢怀安平复后,鸿曜将人塞到被子里,两个被角都掖严实。
谢怀安想说话的欲望满足了,发胀的额角都轻松了一些。
他合上了眼,想到鸿曜话里的一堆问题,心头又不放心地吊上一块石头,手不老实地伸出被子。
“陛下……”
谢怀安想不通多疑的少年天子为什么这么简单地信了他的话。
但这是件好事。
谢怀安放弃纠结,闭着双眼,话音一转变了个问题:“你今夜会在这里睡吗?”
鸿曜的嘴唇贴上谢怀安的指尖,露出尖锐的虎牙,似乎想要啃食这只不听话的手。
很快,他直起身,佯装方才是自己的手碰巧挨上谢怀安的指尖,托着这只白皙透亮的手送回锦被。
“当然,我的神仙。”
黑暗里,鸿曜忧郁地收敛了笑容。
次日,谢怀安睡醒,头脑昏沉,热度未褪。
他一病就是四天,幸而有凌子游的方子舒缓了症状。
这具身子像个饱受折磨的空壳,一个谢侍君的灵魂钻进来、闹腾一圈走了,一个谢怀安的灵魂搬完家,已经禁不住任何风吹草动。
谢怀安摇响金铃,忽而感到屋子寂静了下来。
空青系起帷帐,露出了床前新立起一道十二单片屏风。
这座屏风以门为界限,将主屋分为两半。
屏面高且宽,严密地挡住了外界的目光。金铃摇响后,屏风后安静了一会后,很快得到某种示意重新响起细语。
“陛下,北宫如期执行,弟兄们想法子要来一批款,能保证开销……”
“善。传话给督工,凡事抓紧,莫要耽搁。”
话说着,暗卫娄贺进来通传新的情况,而后响起旧人离开、新人进来脚步声。
鸿曜将办公地点挪换到了谢怀安的床前。
这是……隔屏听政啊!谢怀安彻底开心了,看清空青的装扮又愣了一下。
女官一如往常恭谨服侍着谢怀安,将他搀扶到耳房,打来一盆洗脸的温水。
配合着鸿曜的步调,这间主屋侧面的小窄间也重新收拾了一遍,新增了休憩的软榻。
空青说道:“陛下上午在主屋,下午会在西厢房。先生若是想听可以在床上听着,倦了可进屋歇息。稍后婢子给您端来今日的药……先生,您在听吗?”
“空青,你换了身衣裳。”谢怀安微笑。
空青抿唇,也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
她今日穿了一身黛紫色劲装,摘下从来没在谢怀安面前摘过的面纱,露出脸颊至下颔处纵横交错的刀痕。这些伤痕诞生了很长时间,泛着暗淡的白色。
“陛下吩咐我等,要是还想在先生身边待着,得让先生看到真面目才行。”
空青道:“婢子和娄贺,还有今日会来这院子里的人,都是隶属于陛下的飞鸾卫。我等出身各异,各组之间不通身份,为了同一个愿景奔走八方。”
“你要回去了吗?”谢怀安舍不得地说道。
空青原本就是鸿曜插过来的耳目,他们曾是监视与被监视的关系。
如今鸿曜令空青坦露身份,又向他敞开了飞鸾卫的事务,是真正付出信任的表现。
“婢子本是一颗扎在甘露圣殿的钉子。父兄皆亡、颠沛流离,曾想要行刺天师,失败后被陛下所救。陛下允我入飞鸾卫,如今又赐予我一个新选择。”
空青垂下头,面对谢怀安拜伏在地:“如您允许,婢子愿专心侍奉在您左右。”
第23章
谢怀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他拉起女官,诚恳地将人夸了一遍,而后梳洗毕,用了些药膳小点,捏着鼻子喝干了一小碗药汁,兴致勃勃地回到他的专属参政大位:檀木大床上。
他还在连绵的低烧中,指尖带着温热,苍白无力。
大床上配合着架起了方便坐靠的倚枕,添了盖腿的毯子,支起一张放有甜水的四腿小矮桌。
简直是完美的宅家配置。谢怀安拉好毯子,美滋滋地把自己裹起来。
此时,挂着无字牌匾的三进院外。
圆脸暗卫娄贺面带憨厚笑容,徒手捏碎了探子的喉骨。
那探子被碎骨刺破气管,腹部破开一个血洞,眼珠凸起,气儿已没了,四肢犹自抽搐着。
“真不巧,谁叫你偷摸过来的呢,要是先递个帖子我也不至于弄得路面都血糊糊的,回去跟你主子说吧。”
娄贺单手拉来一个金丝楠木棺材,收拾了地面,转头对周隐笑道:“小子,又是你。”
娄贺身后停着一辆大车,上面摆满了同款棺材。
“我有拜帖……”周隐清晰地说道,摘掉腰间的木剑,缓缓掀开袖子露出瘦胳膊,表示自己没有武器。
“知道。你胆子也是大,要是没有玄机阁的信物还有干谒诗和行卷,你还没走出小树林就没了。”
娄贺说着,一个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老头从周隐身后路过,鸡爪子似的手一掏,捏着拜帖飞镖般往娄贺身前一甩,自顾自走了。
周隐汗毛竖起,扯下自己的包袱,惊愕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里面被塞满了草团子。
“别看了,掉包好几次了,有用的早递上去了。”
娄贺道:“我不管你怎么说服了裴阁主找过来,要是陛下愿意召见,进屋千万注意你的言辞。”
“多谢大人提点。”周隐深呼吸,拱手施礼。
娄贺笑眯眯地接近他,捡起木剑,挽了个眼花缭乱的剑花:“以及,仙师就在主屋的屏风后歇息。你进了之后,门要关紧走路要轻,说话声适当小一些。”
“你没见过血,没见过不该看的。这就是一个修身养息、平平静静的小院子,别惊着先生了,要不谁都救不了你,明白了吗?”
“是……”周隐双手接过失而复得的剑。
“行了,去吧。”娄贺道。
周隐谨慎地绕过血迹斑驳的院门口,确认衣衫干净没有沾上污迹,立在僻静处等候。
他年方十四,自幼熟背家传的诗书,懂得规矩,但到底是少年心性,本来低着头站着,见没人阻止他,很快偷偷抬眼看得目不转睛。
出入院子的有眉眼凌厉的侍卫,瘦小猥琐满面烧伤痕迹的乞丐,妆容艳丽身材婀娜的舞女。
还有面刺纹路走路无声无息的杂耍艺人,手持锋利大锯的浓眉木匠,背着箱匣的木讷画师……
他们像一滴滴水珠,从河流中溅起,短暂的面圣后再次汇入河水,流向汪洋大海看不出一丝痕迹。
这些人来密会皇帝,说明顺天帝蛰伏多年、招贤不拘一格必有大志;仙师出世,昭歌暗流涌动恐有大事发生。
而见到这些的自己……周隐悄悄摸了一把脖子。
要是哪句话再说错,恐怕真的要脑袋分家了。
很快,院内传出消息,允周隐觐见。
这是后人津津乐道的一次会面,其经过散见于花国的正统史书《景史》《建元书》以及《昭歌幽梦录》《顺天评话》等闲散小记里。
据后世学者考据,这是景朝著名散文家、农学家、水文学家、科举改制后最年轻的状元亭柳先生周隐,与开创建元盛世的景明帝第一次见面。
彼时李姓天师的阴霾还未散去,君臣初识于寒微之时,令人感叹。
但这次会面出名的原因并非如此。
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大国师谢怀安在此次会面中,拖病躯圈定了日后挫败李天师的计策,自此放弃隐士身份,登上波澜壮阔的前台。
关于谢国师是真仙还是人臣的讨论,更是经久不衰。
有人称谢国师与李天师是花国有明确记载的正史中,唯二以凡胎修成真神的人,一个可呼风唤雨改变战机,一个驭尸为军永葆青春。
也有人称此这是记载的夸张。
谢国师上任后,以经天纬地之才,做呕心沥血利国之事。
修科举、改农具、寻粮种、兴水利……文教与他有关,商路与他有关,他选址的运河福泽千年,保一方水土平安;他走过的土地至今存着石碑,记录谢师劝学之事。
更重要的证据是,谢国师上任的同年,兴盛百年的天圣教开始衰败,景朝的谶纬符箓之学、立圣祠之风均有所收敛,渐而式微。
一个提倡探理求真、格物求知、启蒙了民众科学之道的人,怎会是神学的化身呢?
没人知道真相是怎样的。
大景顺天十四年七月二十日,据日蚀降临还有十八天。
深夜,玄机阁总坛山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