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体黝黑,恍若蛰伏的巨兽。光秃的岩石和焦黑的树木似是卫兵,沉默地打量着千碑窟的来客。
一个个石窟内隐有火光一闪而过,好似供奉的烛光,又好像血红的不甘心的眼瞳。长而蜿蜒的石阶上,有弟子们事前燃起的石灯笼,照亮脚下的路。
山脚下,鸿曜蹲在石阶前。
“先生上来,朕背你。”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暗卫们离得很远,轻易不会露脸。
“不了吧,我还是自己走……”谢怀安软呼呼地推拒了一下。
他本来就是一条没怎么动过的咸鱼,加之生病了没力气,这些天为了省力说话愈加轻软。
这声音羽毛般挠着鸿曜的耳朵,鸿曜在谢怀安看不到的地方又露出了某种疯狂又狰狞的神情。
这疯狂一闪而过,归于平静。
“先生……想走?”鸿曜柔声说道,“山路崎岖又长,朕背着就是。”
谢怀安凭直觉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打了个寒噤。
“好的,这山上没有野兽吧……”
谢怀安缩了缩头,拉紧大氅,小心地爬到鸿曜背上:“我把手搭这里行吗?”
“夜凉风重,不要磨蹭了。腿分开,直接抱住我脖子。”鸿曜命令道。
谢怀安戳一下动一下,面皮燥热地跟着鸿曜的指示做动作,放软了身体贴到鸿曜坚实的后背上。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袋大西瓜,鸿曜就是那个背着水果上山的挑夫。过一会又催眠自己是个柔弱小夫子,要被黑山寨的大妖怪抓回去了。
反正不能是大神棍谢怀安和他的头顶上司:一个还没加冠的小皇帝。
他都是成年人了,怎么能让小皇帝背呢,要脸。
“先生想什么呢,手越抓越松了。”
鸿曜把谢怀安往上托了托。
“陛下累吗?”
谢怀安头挨着鸿曜,呼出温热的气,夜风微凉,他额上还残留着低热。
“就跟没重量似的。”鸿曜腰弯得很低,脸不红气不喘地一阶一阶向上爬去。
“倒是先生原来还藏着这么多本事,今天帮那小子掐算人名,可累着了?”
“不累,而且我掐算不是为了周隐,是想助陛下一臂之力。”
谢怀安想起白天,心有余悸。
白日周隐来投,献上了字迹工整的策论卷子和诗赋,诉说对当今科举的不满、以身报国的志向,愿为君主效犬马之劳。
言谈间周隐情绪逐渐激动。
上至肆意屠戮的天师、中至搜刮民脂民膏的朝中巨贪,下至皇宫里作风骄奢的圣子圣女、包括男妃谢侍君都慷慨激昂地批评了一遍。
谢怀安吓得瓜子都掉了,让女官帮自己蒙上白纱,赶紧出去打圆场。
生怕不明真相的少年再多喷一句男妃,就会被阴晴不定的天子摘了脑袋——
他现在身兼仙师和侍君二职,在宫外就是仙师,进了宫就配合小皇帝装个爱妃。
鸿曜正是看中他的时候,不知道要是有人痛骂他的侍君身份,鸿曜会怎么想。
谢怀安一出面,鸿曜当即变了态度,开始考校起周隐。
鸿曜抛出了一个和谢怀安说过的问题:
若天师倒台,朝中人应当如何清算?你既然说自己有报国之志,对昭歌形势有所心得,就将成果展现出来吧。哪些人可留?
鸿曜给了一张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官员的名字。
少年凭自己的关系圈几个清流,很快冷汗津津。
谢怀安温声说道:“陛下,让我试试如何?正好伯鸾在此,可以充当一位画圈的小书童。”
伯鸾是周隐的字。
鸿曜沉默片刻,应允了。
谢怀安闭着双眼。除了他无人能看到的屏幕上,失物招领今日免费次数11的字样格外醒目。
他试着询问“丢失的东西是这张名单上的清流可用之人。”
很快名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水波状消失后化作一个个疲惫苍白、沉默木然的身影。他们或伏案埋首、或对月痛哭、或忍辱蛰伏。
“萧惟深,字元之,荥州万年人,任吏部令史……”
谢怀安说着,周隐跟着语速一目十行地找到名单上的人,做下简要标记。
念罢,十几张名单上到处可见疏密不一的墨点。
这些都是天师统治的荒唐世道下,没有弃官隐居,依旧扎根在朝中尽可能地做一点事的人。一个时代不会有真正的黑暗。在黑暗尽头,星火艰难地燃烧着,期盼着烧出个新天地的那一天。
“明主出,仙人降,君子不再蒙尘,奸邪难以作乱,国祚未尽,天佑大景。”
周隐忍耐不住,弃笔再拜,痛哭流涕。
第24章
鸿曜背着一团裹在银鼠色大氅里的谢怀安,稳步走在夜晚的山路上。
沿山势一路向上,陡峭的山壁朝向昭歌城的方位建有六角亭。
亭前挂古旧的牌匾,用苍劲的字体写着“乘跷”。
意思是天机学派的先人研究机关木鸟,希望有一天能造出翱翔天际的人造大鸟,可以“周流天下,不拘山河”。
鸿曜步入亭中,半蹲着把谢怀安放了下来。
谢怀安很不好意思地发现背着他的人步履平稳一点事都没有,他这个被背的人腿发软,心脏跳得有点快。
“陛下……稍等一下。”
谢怀安扶着鸿曜的肩,闭目平复呼吸。
“能走吗?”
“能,再有一会。”
“罢了,先生别动,朕带你看一个好东西。”
鸿曜换了个姿势,一把将谢怀安捞了起来,打横抱着,稳稳向亭子最外侧的美人靠走去。
“幸好今夜朕没有缩骨,要不还真抱不动。”鸿曜调笑道。
“陛下!”谢怀安捂住脸,“我是病了不是残了,我可以走了……”
“可以了?玄机阁为了试验他们的鸟,把乘跷亭的栏杆都拆了,危险得很,一步踏错,掉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鸿曜阴森地吓唬道:“你看脚下这片黑,曾经有弟子失足滑下了下去,当时就找不到了,尸骨还丢在那里……”
谢怀安不敢动也不吱声了。
“假的……”鸿曜在亭中坐好,“朕在这儿呢,就算掉下去都会把先生抱稳当。”
“那还是别掉了……”谢怀安把脸埋在鸿曜的肩颈。
谢怀安想象自己是只要上刑场的大老鼠,毛皮光滑,被主人抱着。要是做错事就会被丢下山,要是干得好还能吃顿好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怀安嫌弃了自己一秒。
鸿曜这身板怎么练的,结实又很有力道,能不能传授下经验啊……
行了行了,快停下来吧。谢怀安拱了拱,冰冷的鼻尖凑到鸿曜温热的脖颈上。
他实在控制不住脑子。这么被鸿曜按在怀里,要是不想点什么浑身都尴尬得要烧起来了。
“先生看错方向了,回头。”
过了一会,鸿曜轻拍谢怀安的后背。
谢怀安小心地挪换姿势,向山外看去。
自还魂至异世以来,他第一次看到昭歌夜景。
寂静深夜,陡峭山崖。点点繁星闪烁在深黑的夜空中,地上无数燃着灯火的道路。
远处,一道血色光柱直冲云霄,美丽而罪恶。
“那是……”谢怀安眺望。
“凡是有亮灯的地方就是圣塔、圣祠的周围……”鸿曜道,“最尽头那道红色光柱就是圣石。它被供在了一个圆坛上,四周是活死人守卫。”
“嗯……”谢怀安凝重地应道。
“冷吗?”鸿曜突然问。
谢怀安愣了一下,无奈笑道:“一点都不冷了,还以为陛下要和我说正事了。”
“这都是正事……”
鸿曜双臂环着谢怀安,温声细语地说道:“昭歌城的黑夜里有天师的大军守着圣石,而朕护着先生,先生一人顶十万军。”
“别夸了别夸了。”谢怀安脸上发燥。
“不是吗?朕有先生,天就要亮了……”
夜色中,鸿曜跟谢怀安聊了很久。
久到谢怀安开始恍惚,不知这是说在正事还是在谈情说爱。
鸿曜的怀抱很温暖,他好像装昏君和爱妃上瘾了,就算在人迹罕至的荒野里也要保持恩爱的模样,喃喃说着只有情人间能听到的低语。
而鸿曜说的话……他避繁就简,专门拿朝政里有趣的事来讲。
但言谈中多少透露了飞鸾卫的组织结构、朝中和地方的势力构成,甚至千秋殿龙床后的机关密室是谁的杰作。
谢怀安第一反应是鸿曜又在试探,听了这些秘辛就等于彻底绑在少年天子的战车上,是恩宠也是危机。
但听着听着,谢怀安完全放松了下来。他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总感觉鸿曜是在说:“先生,你看这些年我做得如何?”
顺天十四年七月二十一日。
严密防卫起来的玄机阁“织绫”议事厅,谢怀安被扶入厅中,落座西席尊位。
谢怀安穿了一身月白色袍服,头戴白玉冠脚蹬软靴。
考虑到自己小动作太多、一笑一闹就容易气场全失,他自觉戴好白纱眼带,提醒自己这是要装仙人的正式场合。
谢怀安对面,依次落座当今皇帝顺天帝鸿曜,玄机阁第七代阁主裴修仪,和没有功名在身的法理学派后人、阳津周家周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