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与他对视半晌,终是接过那碗药仰头灌下,谢萧左眉上挑,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弧度,上前盖住了他的眼睛,低声说道:“一小会儿就好。”
忽地腕上一阵刺痛,疼痒交错着爬了上来。景昀哆嗦一下,复又被谢萧摁了下去。不一会儿,整条手臂都麻了。
新鲜的血腥味腾了上来,漫过唇齿鼻尖。不知过了多久,景昀意识渐渐涣散,耳边稀疏声隐没。
“睡吧。”谢萧附耳轻语,竟带着些不可闻的欣喜。
景昀费力地掀开一丝眼帘,一碗鲜红的血在碗里轻轻荡漾,最后的清明散去,裹挟着失落与不甘坠入无望深渊。
突地打开一卷画面,卷内桃花灼灼,春风拂面,少年鲜衣怒马,跃然纸上。
“在下姓谢名萧,字雨申,幸会幸会。”
“原来你还有一个字呀,兰因、兰因、兰因……我私下里就叫你兰因咯。”
“若是不介意,你便跟着我一起出游吧,介意的话,我跟着你也行。”
“兰因,吃葡萄吗,青的还是紫的,喜欢甜的还是酸的?”
“夜里不要老站在屋外,露气重风还大,回头又生病,你这身中剧毒呢,自己也不注意点。”
“你喜欢看京都夜景吗,我带你偷偷溜出宫去,在芸香阁楼上可以看见这么大的月亮。”
“不要和那个赵泽旭来往了,他心思不纯。”
“我会助你坐上皇位,但是我要景修明的命。”
“不是你想得那般,我同你皇兄只是不巧碰到了,便多聊了几句。”
“同我回家,兰因……”
景昀不知睡了多久,睡得太阳穴一阵胀痛,再次醒来,竟是一个晚霞斑驳的黄昏,窗外云霞被揉碎在天幕。
沐霜居内空无一人,景昀低头看见手腕上被缠好的结,一时间悲喜交集。
谢萧还是取他的血了,赌到现在,输得一塌糊涂。
他沉沉叹了口气,靠在床头不想动弹。
沐霜居的陈设完全是按他旧时的寝宫仿的,床头挂着些琉璃铃铛,对面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摞着一堆他从前在宫里看过的书,谢萧将这些物件也一并学了来。
若谢萧只是想利用他,断不必这般。
适时,传来一阵敲门声,“公子……”岸芷走了进来,“总算了醒了,”说着来探景昀的额头,“庄主请您醒了便去找他。”
“他在哪?”景昀端起手边的水,呷了一口,“我又睡了几日?”
“两日了。”岸芷拍了拍胸口,“庄主在蔚金殿等您呢。”
“他……”景昀心弦一紧,“算了,我亲自去吧。”
谢萧可能还想要点别的。
“修明。”坐在大殿上的却是孟祁月。
“前辈?”
“修明来得正好,”孟祁月扭了扭脖子,大摇大摆走下殿来,“快去劝劝谢雨申,这鬼气乱用了是要折寿的。”
孟祁月不似平常般懒散,面上多几分慌乱之色,斥道:“我几日没留神儿,你们竟做这等逆天之事。”
“前辈此话怎讲?”景昀微微惊诧,鬼眼之事,孟祁月居然不知。
“这天地万物自有序也,你们乱搞了是要遭天谴的。”孟祁月神色严肃,“谢氏一族守山数百年,就是为了不让着灵气外泄。他倒好,监守自盗了。”孟祁月越说越气。
景昀眉头一皱,“谢氏一族便是守山人?”
孟祁月面上一滞,咽了口水。
景昀借着问道:“谢雨申便是守山人后裔?”
“你不知?”孟祁月“哎呀呀”地叫了起来,“谢雨申真不是个东西。”
“你当他为何要来此地?”孟祁月拿起一把扇子死劲摇起来,“他就是被生在这的。”
“守山人是不得婚配的,他们的血要封印玉眼,若与至阴之血交融,就失了效了。”
“当年谢萧的父亲身为守山人,却同他母亲私奔,”孟祁月面上露出惋惜之色,“一年两年还好,日子长了,这鬼气压不住,收了更多人性命。他父母无法只得手挽着手一同殉了鬼眼,前车之鉴还不够,你们还去折腾那玩意儿。”
景昀眸色黯淡,阴恻恻道:“你如何得知?”
“谢雨申亲自同我说的,你也别管这来由了,鬼眼断是开不得的。”孟祁月赶紧拉着景昀往鬼楼走,“你去劝劝他,要制什么灵丹妙药非动那东西……”
“只怕已经迟了。”景昀愣愣地想。
还未走近,一股猛烈的风漩起,楼内风道诡异,时不时传出些刺耳之声,如鬼吟哦,骷髅头被吹刮得摇摇欲坠。
碧色灵雾裹着朝晖楼,最大一颗鬼骷髅上方飘出一缕暗红灵波,随风摇曳。
“现下鬼眼还未完全打开,此时去关还来得及。”孟祁月着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景昀脑子一团乱麻,开鬼眼会收不住,是逆天之道,会遭天谴。
谢萧开鬼眼是要炼药,炼药是要给自己解毒。
谢萧拿了他的血去同景晖做交易,便是利用他,即是利用何必解毒。
谢萧留他一条命是想做什么?
“兰因?”
景昀心弦猛地一震,谢萧皱着眉站在一个骷髅头上,朝这边打着手势。
“你怎么跑这来了。”谢萧一个箭步跨到地面。
“谁让你弄这东西的?快些关了。”孟祁月气势汹汹地迎了上来。
谢萧一愣,“孟老鬼你别打岔,”说着拔开孟祁月,往景昀跟前走,“什么天不天的,不会出事的。”
守山人4
谢萧走至景昀跟前,“没发热吧。”
“有事?”
“怎么了?”他抬手在景昀眼前晃了晃
孟祈月挡在两人之间,刚欲开口,景昀猛地退了一步,谢萧的手擦过额前,堪堪停在半空。
“怎么了。”谢萧愣了愣,将手收了回来。
“解药什么时候能好。”
“明日这个时候就能成了。”
“快些罢。”景昀轻叹一声。
谢萧不再言语,侧过头去看着鬼楼上空的碧烟。
“无事了。”景昀扔下这句,便转身离去。
孟祈月,“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无事了呀……”谢萧抬手按了一下太阳穴,“无事便好。”语气诚恳笃定。
……
天边一抹淡色斜阳,阁楼沐着光,景昀懒懒地倚在阑干上,俯瞰着大半个玄冥山庄。
一阵微风吹过,不远处小木屋上的铃铛又闹了起来。
景昀解下腰上挂着的蓝玉,直直抛下楼去,玉在石壁上磕绊了一下,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砸得粉碎。
怎么这么脆呢,倒像是人骨折裂一般,人骨折裂?
“手骨折裂没个百来天好不了。”谢萧微微瞪了景昀一眼,换了另一只没骨折的手去揉他摔得乌青的膝盖。
“你自己看着办,”谢萧扬起自己缠得厚厚的左臂,汀兰端了药盘上来,数十种药丸滚在一个盒子里,灰灰白白的一片乱象。
谢萧随便拿了颗塞进嘴里,仰着头对景昀道:“我要喝水。”
汀兰闻此赶紧退下,留两人在屋内面面相觑。
“水。”谢萧用头示意桌案,景昀坐着一动不动,屋外又有小厮婢女打闹声,谢萧煞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都来四个月了,你在这得过一辈子,跳个台子就能离了麼?”谢萧冷笑,“景修明你记着,我活一日,你就得跟我一日。”
景昀依旧低头不语,盯自己膝上那坨暗绿的药膏出神。
谢萧又道:“别招我,你便能安心住着。”
“若是招了,你当如何?”景昀问道。
谢萧闻言突然笑了声,“我这种人江湖浪荡惯了,比不得那些名门正派,什么腌臜手段都使得出来,”继而眸中寒光一闪,恶狠狠道:“你不会想招惹我的。”
那时谢萧见他跳下来简直气坏了,故意寻了刻薄词儿来吓他。
景昀莫名笃定谢萧不能将他如何,听完这话,倒觉得甚是有趣,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本是四年前坠楼后的一段毫无意义的对话,竟能记到今日。
楼下又传来一稚气呼喊,“公子,山下有人递了信来。”弥生跑在斜阳里,高高地朝他招手。
景昀心头一悸,警觉地看过去,弥生慌慌张张地跑上楼来。
“这是今早在山门外发现的,”弥生将信递了过去,信封被晨起薄雾润了一遭,软塌塌地落在景昀手中,些许赤色痕迹透了出来。
“公子,可要告诉庄主。”弥生小心道。
景昀缓缓拆开信封,信上只写了三个字:血已到。字下是一滩新鲜的血迹。景昀不禁皱起眉头,“不必让他知道。这信,你就当没见过。”
弥生一对眉毛拧在一起,脸上满是为难之色,却也没再提,退下楼去。
果真还是送过去了麼,景昀僵硬地摇摇头,将信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
弥生离开后没多久,谢萧便找了来。
想是多日未曾好眠,景昀自上而下竟是觉得这人瘦极。
谢萧脚边是蓝玉的残骸,他先是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很是不好,只是站在楼下仰头看着他,两人目光交错,压抑而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