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船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遒劲有力,看起来就是个撑船的好手,人却颇为腼腆,沉默不喜多言。反倒是他的妻子,姿色虽然平平,一副渔家妇的打扮,却能言善道,且有一双巧手,很快便做好一顿饭菜,招呼四人来吃。
四菜一汤,两道都是鱼,一道醋鱼,一道鱼汤。醋鱼爽口入味,鱼汤更是煮成奶白色,乘起一碗,撒上几粒葱花,清香扑鼻,入口也是极鲜美。
纪三慢慢喝了几口汤,从嘴里一直熨帖到心里。出身富贵,他自小便吃惯了精致美食,山珍海味;行伍行军时,也与军士们同样,吃过粗茶淡饭,甚至饿过肚子。如今尝到这渔家小食,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纪三喝完鱼汤,礼貌地赞了一句:“夫人好手艺,这鱼汤极为鲜美。”
妇人闻言,笑意一直延至眼角的细纹。今日这几位客人,个个生的好样貌,一开始便存了些好感,不成想竟还如此彬彬有礼,对自己这样的渔家妇人,也没有丝毫的看不起,真真难得。不由掩唇笑道:“小手艺,见笑了,几位公子吃得惯便好。”
说着便爬了起来,嘴里说道:“几位慢用,小妇人去给我家那口子送点吃的去。”
抬眼望出去,便看到妇人给守在船头的船夫递去碗筷,船夫看向妻子的时候,眼神十分温柔,不知说了句什么,妇人脸上露出一丝娇羞,原本平淡的面容倒因之平添了生动。船夫扒了几口饭菜,许是吃得有些急了,有点噎住,妇人连忙递上一碗汤,嘴里大概是嗔怨了几句,面上却露着柔情与疼惜,从怀里掏出手巾温柔地替丈夫拭去嘴角的污迹。
纪三看着外面夫妻恩爱的场面,不知怎地,却想起早逝的父母,不由发起怔来。
慕远慢慢咽下一口鱼肉,瞥见纪三有些发怔的神情,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道:“这对渔家夫妇倒是鹣鲽情深。纪兄莫不是触景生情,思念起嫂夫人来?”
纪三闻言收回目光,看向慕远,轻轻摇了摇头:“慕兄说笑了,在下还未成亲,家中也没有等待思念之人。只是想起父母尚在的时候,也是这般的恩爱有加。”
“哦。”慕远应了一声,倒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了。
反是纪三接下去问道:“说起来,慕兄这趟出远门,会不会放心不下家中的妻儿?”
慕远浅笑了一下,摇头道:“惭愧,在下也未曾婚配,也无定亲。”
两人相视皆一笑。
饭后,妇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碗碟,告诉他们船上有钓具,若有兴趣的话可以垂钓一番,湖里的鳙鱼正是鲜美肥厚之时。
慕远和纪三对垂钓兴趣不大,倒是天元和墨砚兴致挺高。
天元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直接开口道:“少爷,我想去钓鱼。”
慕远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那就去吧,钓上几尾鳙鱼来,晚上吃烤鱼。”
“好咧。”天元开心地应道。
墨砚就要矜持得多,眼巴巴地看着天元兴致勃勃地去挑鱼竿,回头望了望纪三,又拼命忍住眼里的渴望。
纪三轻笑了笑:“墨砚,你也去吧,可要努力别让人家拔了头筹哦。”
“知道了,爷。”墨砚大声地应了一句,就兴奋地冲了过去。
两人挑好渔具后,又在船夫夫妇的指点下找了个适合垂钓的位置,期间还不时争论两句。最后两人订了个比赛的方式,便安安静静地钓起鱼来。
慕远和纪三在一边看着,不时微笑着摇摇头,那姿态神情,颇像两个看着孩子争闹的家长。
纪三感慨了一声:“天元的性子倒是天真烂漫,连墨砚也被感染了一些。平日里他可难得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
慕远笑了笑:“只是不如墨砚知事和稳重,也是平日里让我给惯的。在我眼里,天元就像个弟弟一般。”
两人迎风而立,扑面而来的轻风带着湖水的湿意以及一点鱼的腥味。此时天色尚好,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纪三转首对慕远笑道:“慕兄,如此良辰美景,不若手谈一局如何?”
慕远一笑:“正合我意。”
两人回到舱中。
上船之前,墨砚已经把棋盘棋子搬了上来。
摆好座子后,两人猜先。
在尚不知道对手底细,棋力的时候,猜先是最好的选择,既不会自降身份,也避免了让子的风险。
猜先之后,纪三执白先行。
在棋盘上坐定之后,纪三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原本还称得上温和,一下子变得凌厉而充满压迫感,如同他的行棋一般,相当狠厉。尤其是他的眼神,极富杀伤力,若是胆子小一点的,恐怕还会不寒而栗。
不过对于慕远来说,这反而更能激起他的斗志。下棋,就是要跟有强烈胜负心的对手下才有意思。
白棋起手挂角之后,慕远的第一手选择的是三九拆边。这种下法在现代围棋中是基本没有的,但是在古谱中却非常常见。白棋大飞守角。
接下来的开局颇有意思,双方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挂角,拆边,大飞守角,最后形成了四角皆是大飞守角的局面。这即便是在古棋中也是不常见的。
古代围棋由于座子存在的关系,开局是稍嫌单调的,这与现代围棋中,五花八门自由自在的开局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慕远本人当然更喜欢更为自由的现代规则,围棋最大的魅力之一就在于无穷的变化。围棋的大规则再简单不过,十九路棋盘,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双方交替落子。只要愿意,你可以在任意一点上下子。但就是这样简单的规则,可以演变出无穷的变化。如同道家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或者“道生两极,两极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象,万象生阴阳,阴阳生两仪”。所谓“一生万象,万法归一”。正因为“千古无同局”,千百年来,才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棋手不断去探索和研究,才有这样让人如痴如醉的魅力。
在现代围棋理念中,相对于要建立在精深的计算和精准的判断的基础上的中盘和官子来说,开局应该是更为自由的,可以选择的下法也有很多。但是古代围棋中,由于有了座子的存在,就如同被上了一层束缚一般,无法尽情地施展。
然而规则就是规则,正所谓“入乡随俗”,既然无法改变规则,就必须去适应规则。反而习惯了现代围棋中自由开局的慕远,也想看看在套上了座子这样的束缚之后,自己可以施展道什么样的程度。既然围棋的大规则是不变的,那么便在具体的不同的规则中去探索研究不同的下法又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另一方面来说,现代围棋的竞技规则对棋手的发挥也同样有着束缚,由于先手方大贴目的存在,现代职业棋手普遍追求占地为先,往往表现得寸土必争,锱铢必较,反而很少有像古人这样大开大阖的下法,如古谱中那样激烈的生死搏杀亦是少见。
说不上来哪一种下法更优,只是古今围棋规则的不同以及各时代棋手对于围棋的理解稍有差别。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万变不离其宗,围棋的包容性与其无穷的变化同样,是它的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
第23章
接下来白棋一手单关跳,黑棋应以小飞。在黑棋一个连扳之后,白棋选择了在上边扳,之后白棋的压与黑棋的长交换。在黑棋又一个长之后,白棋已经把棋走到了外围并且争得了先手。
这个时代的棋手,在开局的时候,相对于角部的控制,似乎会更偏向取势,所以往往喜欢把棋走在高处,就像更愿意用大飞而不是小飞来守角一样。相对于小飞对角部的控制,步伐更大一点的大飞自然对边地有更多的影响力。
既然白棋想要取势,黑棋也乐得在实地方面多占一些便宜,飞了之后便是连扳。再之后白棋的下法,黑棋也丝毫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如果此时是慕远执白,他会在争得先手之后在五九位上对黑棋早先拆边的那个子镇一个,之后不论黑棋是想要做活还是出头都会有点难受。
但是对方显然不是这样想的,似乎对方认为先安定一下会更重要,所以纪三没有镇,而是在左上夹了一手,黑棋一个单关跳。“逢夹必关”,也是古棋中一个常见的思路。
这一个多月来,慕远下过的棋不算太少,但是大多是跟水平低下者的对局。以他如今的棋力和境界,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大跟这样的对手下棋了,就连下指导棋的对手,至少也是业余晚报杯的三甲。所以这样的对局对他来说,无非是过过手瘾而已。到目前为止遇到的能算得上是高手的,能与慕远有一战之力的,也就是五湖棋楼那个擂主王子敬,灵隐寺的净空大师,以及眼前的对手纪三这三人而已。
纪三的棋风颇为稳健有力,步步为营,下手又极为狠厉。在左上角的局部上,白棋有占角之利,处于绝对攻击的位置,着着都下在黑棋的眼位上。黑棋稍有退让,便被逼得气紧。纪三亦深得古代力战棋手的风采,杀伤力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