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手几着落在三路上本事常有,然而一连十五手双方皆在三路上,便有那么一点刻意为之了,两人仿佛是商量好了一般的默契。
慕远对上纪三含笑的眼眸,眼底带着一些促狭,下一手终于没有继续在三路上纠缠,至于是否因为三路上此刻已经暂无可争之处就不得而知了。
慕远报出应手:“西六南五。”
“西五南六。”白棋飞冲。
“西六南六。”黑棋挡。
“西六南七。”白棋扳。
局部的战斗一触即发。
“西七南七。”黑棋也扳了一手。
“西六南八。”白棋长。
“西七南八。”黑棋跟着长。
接下来双方互长了几手棋,贴得不要太紧,黑棋始终把白棋压在低一路。
前面的一百手棋,双方都下得十分自若,行棋节奏较快。然而一百手棋之后,纪三的速度便明显地慢了下来,每落一子之前,思索的时间越来越长。慕远知道他是在回忆之前的盘面,并没有催促,始终耐心地等待。
下盲棋原本就不容易,纪三又是初次尝试,老实说,能下到一百手已经是相当了得了。
慕远对于下完整盘盲棋自然是没有问题,他自小便有这个天赋,围棋盘在他的脑海里不仅仅是一个个交叉点,而是具象为一副副图像,只要他愿意,不论是全局还是局部,他随时都能清晰地对焦出来。
慕远在此刻提议下盲棋,并非是想要显示一下他在围棋上有多高的天赋,也不是想要争一个胜负,而仅仅是,此情此景,眼前的人,让他想要下棋而已。这盘棋,从一开始,他就下得较为随心,棋随意动,所以有了一开始刻意为之的圆形,也有了之后几处走得特别漂亮的棋型。
围棋,不仅仅是一项竞技,它同样还可以是一项艺术,甚至仅仅是一种娱乐。
只不过,想要下出好看的棋,不是只有自己就行的,围棋终究是两个人下的,一人一手。所以,有一个默契十足,能够体知彼此心意的对手,是多么难得又多么有趣的事情。
慕远在等待中思绪渐渐有些飘远,纪三便给出了他的下一个应手:“西五南七。”白棋接上。
“西一北八。”黑棋立下。
慕远几乎是在纪三话音甫落的时候便报出了他的应手。
纪三又思索了一阵,应道:“西七北八。”
“西七北七。”慕远依旧保持着最初的节奏。
……
黑棋下到第一百七十六手的时候,纪三又思考了许久,最终笑了一笑,哂然道:“记不清了。不过,应该是我输了。”
慕远淡淡道:“目前可数的目数,白棋四十六目,黑棋五十八目。”
纪三笑道:“慕兄当真让人惊叹。”
慕远浅浅笑了一笑,修长的手指在月光中被伸到眼前,他盯着看了良久,眼里的一点迷雾渐渐被稀薄的光芒取代,神情认真:“我两岁执子,围棋早就如同我的生命一般,不可分割。这只手,除了下棋,大概也干不了其他,我又怎能不全力以赴。”
纪三看着月光下慕远坚定的眼神,颇有些感慨地道:“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一生,能做好一件事,能做到极致。慕兄,远非常人所能及。”
慕远淡淡一笑,眼神转过来:“纪兄不过才与我下过两盘棋,会否言之过早?”
纪三缓缓摇摇头,慢慢道:“我自认,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慕远迎向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纪三便又道:“这样下棋倒颇为有趣,我们再来一盘。”
“好。”慕远自然更不会拒绝。
“还是我先吧。”纪三道。
“好。”慕远应道。
“起东六南三。”纪三很快便重开了一局。
这一局棋,一共下到了两百多手,最后还是以纪三记忆出现紊乱而失败告终。
棋局结束的时候,天色已微熹,启明星在天边由明亮到渐渐暗淡,便是他们这局棋唯一的见证。
两人就这样下了一夜的棋,身体上是有些疲惫的,然而精神上,却格外亢奋。
墨砚和天元揉着眼睛爬起来的时候,便看到两个主子穿戴整齐地站在船头上看日出。初升的太阳映红了半片的湖水,几尾鱼在金色的阳光中跳跃,人物景像都仿佛笼上了一层光芒,远处已经传来渔女的歌声。
又一个生机勃勃的清晨。
墨砚和天元赶忙走到主子身边,忍住要打的哈欠,擦了擦还有些酸涩的眼睛,开口道:“爷(少爷),慕爷(纪三爷),你们起得可真早。”
慕远和纪三转身看他们,没有解释他们一夜未眠的事实,只是轻笑道:“都起了。”
“嗯。”墨砚有些不好意思,居然比主子起得还晚,这几天当真是太过松懈了,连忙补救道:“爷,小的伺候你梳洗。”
“不必了。”纪三笑了笑:“你自去梳洗好,等会儿用过早饭,我们就该离开启程了。”
慕远也揉了揉天元的脑袋,让他自行整理去。
待两人打理好,妇人也烧好了饭,招呼大家用饭。
虽是清粥小菜,却也很是满足。
吃过早饭,四人向渔家夫妇告辞,待船靠了岸便下了船。方上了岸,便看到那深衣侍卫已经驾着马车候在岸一旁。
一夜未眠,两人的精神倒依旧很好。路上开了车窗,纪三指着外头的景色跟慕远介绍起来,说了几个轶事,聊到当地出的几个人物。慕远听得津津有味,再一次感叹纪三的见多识广。
马车驾得稳而飞快,当天便到了苏州城。
自古以来,便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进了苏州城,自然少不了要游览一番。
纪三祖籍吴郡,虽然如今举族迁往京师,然而每三年一度的祭祖都会回籍,对江南一带,不仅有深厚的乡土之情,更因为往来频密,十分熟稔。
有纪三领着,不论是游虎丘,过枫桥,还是上寒山寺,都兴味十足。纪三对其中的典故传说之类亦是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历历在目。
游览期间,自然也少不了下几盘棋。纪三自从太湖一夜下了两盘盲棋后,便对此生了兴趣。爬山过河,亭台休息间,一有闲暇,便拉着慕远下几手棋,慕远自是奉陪。有时一局棋,接连下了好几次,上次从哪儿断开,下次便从那里接上,纪三所能坚持的路数也越来越多。
两人下得棋多,复盘起来也仔细认真,两个小厮日日跟在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棋力也是飞进。天元有墨砚一起讨论,倒是比独自学习的时候,进步更快。
在苏州城里待了三天,方才启程。
之后的行程也保持着这样的进度,一路走走停停,遇到景致优美值得一游的地方便停下来看一看,有时兴致来了,亦会停在路边手谈一局。
这般旅行,只觉惬意无比,丝毫不觉疲累。
这段时间,慕远与纪三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吃坐行走,基本都在一起。偶尔遇到住店客满,房间不够的时候,同榻而眠也不是没有过。
只有少数几次,那深衣侍卫向纪三禀报些什么的时候,纪三才会歉意地跟慕远告罪一声,避开他去处理。慕远深知他的身份,知他有公事要办,自然深谙不闻不问之理。除此之外,纪三做什么都不避着他。
这一段同行的日子,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慕远最美好的回忆之一。于纪三亦如是。
一路经过常州,润州,一直到扬州。原本三五天的行程,他们走了大半个月,恰恰赶在论枰开始的前一天,赶到了扬州。
第26章
扬州的繁华在江南一带是首屈一指的,还未进入扬州城内,慕远便感受到了这一点。通往城门的官道上,行人和马车都比之前慕远所到过的州城多得多,时不时还有驿臣骑着快马飞奔而过。
因为人多,进城的时候耽误了一些时间,等到了客栈,已是傍晚时分。
马车停在一家门面光鲜的客栈门前,慕远下了马车,抬头便看到高高的屋檐下垂下四个大红的灯笼,每个灯笼上刻有一个字,合起来便是“悦来客栈”。
纪三在他身后下了车,站在他身旁说道:“今年的扬州论枰在‘有间棋楼’举行,从这条街拐出去便能看到。这间悦来客栈是离有间棋楼最近的客栈,住在这里,免得来回奔波劳累。”
慕远回身点头致意:“纪兄有心了。”
说话间,已经有小二热情地迎了出来:“几位客官,里边请。”
进门便是一个宽大的院子,西面是专门安置马车与马匹的地方。几人方踏入院子,便有人过来牵引马车。驾车的侍卫抬头看向纪三,纪三微微额首,他便牵着马跟随来人过去了。
剩下的四人依旧跟着小二往客店内走去。
小二嘴快,一边走一边道:“几位客官此时远道而来,也是来看这扬州论枰的吧?”
纪三淡淡一笑,应道:“哦,如何说来?”
小二“嘿”了一声:“三年一度的扬州论枰,可是淮南道至江南道的一大盛事。这两日来咱们客栈的大都是来自各地的棋手,不是来下棋的就是来看棋的。不瞒几位,要是再晚来一会儿,指不定还有没有房间呢。便是现在,”小二探头往柜台方向看了一下,“几位还是快到掌柜的那儿看看还有没有房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