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今日听雨楼二楼的厢房坐的几乎都是朝中的达官权贵。原本听说的人还要怀疑,可是注意到今日听雨楼前后多了许多应天府的衙役,而附近城卫军的巡视比平日更为紧密,不由便信了几分。
众人所不知的是,听雨楼布置得最雅致舒适的厢房里,此刻正坐着身着私服的当今圣上与信王,厢房外站着的是一排同样身着便服的大内侍卫。
薛昶细细品了品手中的茶,赞了一声:“茶不错。”
纪谨微微一笑:“产自闽地的茉莉花茶,茶叶采摘于高山崖壁上的绿茶,加上精心培育的单瓣茉莉花花苞,经过至少九遍窨制,最后再剔去花瓣,只留花香。据说每窨制一遍的绿茶,便需四斤花苞,九遍便是四九三十六斤,才能制成一斤的好茶。冲泡之后,花香沁脾,九九不淡其味,乃茉莉花茶之极品。自然是好茶!”
薛昶沉吟半晌,道:“这个苏氏商行倒是有些本事,竟能搜罗出这等好物,难怪居然能想出花银子买下举办赛事资格的法子,果然有些依仗。据说苏氏的当家人还很年轻?”
纪谨道:“二十五六的年纪吧。”
薛昶讶异:“这般年轻?”
纪谨接着道:“棋艺也相当不错,扬州论枰的三甲。”
薛昶斜了他一眼:“难怪慎之如此了解。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纪谨笑了笑:“陛下还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可以。”
纪谨想了想,道:“陛下方才说的那个法子,似乎最初并不是苏氏的人想到的。”
“哦,那是何人?”薛昶来了兴趣。
纪谨道:“白玉楼的绿漪姑娘。”
薛昶眉一挑:“那位大齐第一女棋手?”
纪谨点点头,笑道:“原来陛下也有耳闻。”
薛昶得意地一笑:“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等坊间传闻。”
纪谨道:“倒也不单是传闻,云直方入京师时,还曾与她对过一局。”
薛昶有些惊讶:“可是未曾听说这位第一女棋手,有过败绩。莫不是……”
纪谨笑了笑,没有接话。
薛昶恍然大悟:“他倒是怜香惜玉,也不怕日后被人翻出来,差了自己的名声。”
纪谨道:“云直说,与生存比起来,一局棋的胜负又算得了什么。”
“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薛昶道,“他倒果真与众不同。难怪能得慎之你的青眼。”
纪谨眼底满是柔情,低声道:“他的不同之处,远不止于此。”
薛昶“啧啧”了两声,摇着头道:“慎之你真该看看自己此刻的神情,这还是我那喜怒不形于色,冷面冷情的堂堂信王么?”
纪谨斜睨他一眼:“不然陛下以为,我该是怎样的?”
薛昶正色道:“不论是怎样的,慎之便是慎之。我只是希望你,多将自己放在心上一些;我希望,你一切,都能如愿以偿。”
纪谨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郑重地道:“你放心,我会的。”
薛昶又道:“那这一回,你为他做的,他知道吗?”
纪谨笑了笑,点点头:“他知道的,我让凌卫到他那儿去,就是要安他的心,专心赛事便好,无需分心。这些于我,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我没有想到的是,程时远竟然会向他示警,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薛昶故意咳了两下,得意道:“这便说明,我的眼光,亦是不错的。若没有慕云直,我原就是属意程时远的。”
纪谨认真道:“我希望云直成为首席,固然有我的私心在。可是抛去这些,不论是棋艺还是品性,他都会比任何人更能胜任。”
薛昶在他手上拍了拍:“我明白。慎之的眼光,我一向都是相信的,我更清楚,慎之绝不会因私废公。”
纪谨道:“这局棋过后,待诏所,不,或许是整个弈林,都将迎来新的局面。”
薛昶故意道:“慎之就对他这么有信心?万一这局棋他输了呢?”
纪谨看向他,笃定地一笑:“若不是对他有信心,陛下又因何会在此刻,出现在此呢?”
薛昶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这时候,棋局应该已经开始了吧。”
棋局自然已经开始。
这一局棋,依然是程时远执白先行。
或许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程时远这一局发挥得格外好,既谨慎又奔放。奔放在于攻城略地之时,谨慎则是在细节的处理上。这段时日以来,休局的时候,他除了思索自己与慕云直的对局,还认真研究了那局“九龙戏珠”之局。虽然范世暄不肯出手相助,但他凭着这一局棋谱也学到了不少。诚如慕远分析过的,他与范世暄的棋可为互补,既然自己的棋风无法赢得胜利,不如试试相互结合,取长补短。
可以说,程时远不愧为程时远,他的围棋造诣能到如今的地步,除了努力,更有天赋。这一局棋更是将他短时间内学习吸收的天分发挥到了极致。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慕云直。
不论是努力还是天赋,慕远都不输任何人,而他又有着其他人都没有的优势,便是他是站在整个围棋历史这个巨人的肩膀上。但是全局观这一点,他就强过所有人。
最终,程时远还是以近十目棋输掉了这第三局,也是最后一局棋。
程时远长长呼出一口气,虽然是被打了个三比零,他却没有什么遗憾,尤其是今日这一局。他从这一局学习到的,已经远超胜负本身。
程时远看着对面这个宠辱不惊,胜负不较的青年,忽然觉得,大齐围棋的春天,来了!
第104章 首席
棋局终了, 程时远站起身,向着慕远长长一揖:“这三局棋,时远受益匪浅。日后, 亦请云直兄多多指教。”
慕远回了一礼:“时远兄客气了。”
两人并肩走下二楼,原本想要向慕远恭贺一番的人, 看到走在一起的程时远, 顿时噤了声。当着输家的面恭贺胜者, 似乎有些不太礼貌,何况那输家还是程时远。虽然连输了三局, 但余威尚存, 何况这三局棋如此精彩,程时远的表现并未堕了他往日的声名,只能说慕云直委实太过强劲了。再说,撇除程时远在弈林的地位,单是程家人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就不是什么人都敢当面打脸的。
整个听雨楼大堂一时诡异地沉默了。
倒是程时远一派坦然,见气氛有些凝固,率先向慕远恭贺道:“恭喜云直兄大获全胜,恭喜我们的准首席。”
众人这才纷纷向两人围拢过来,向慕远道着恭喜,笑呵呵地喊起了“准首席”。
卢子俊,楚子洲,娄逢章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有些松了一口气。云直兄固然棋力惊人,但毕竟根基尚浅,吏部尚书除了荐他入所外,并未能成为他真正的依仗, 整个正选所几乎还是以程时远马首是瞻。即便慕云直赢得了这场赛事,成了首席,倘若正选所众待诏暗地里抵抗,这个首席也只能有名无实。所幸程时远也并非那等小人,反而十分坦荡,率先表态,众人反而更敬佩了几分。
平日里素不相识之人俱都热络起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大齐自成立待诏所以来,首个能够让百姓们参与见证诞生的首席。
最后一份棋谱送至雅间里,薛昶看到结果是不禁抚掌大笑:“慎之,他果然没有叫你失望。”
纪谨微微一笑,眼里熠熠生辉。
“走,咱们下去。”薛昶拉起纪谨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又顿住,指了指桌上的茉莉花茶,“这个,让内务府采买一些。”
随侍的内侍立刻垂头应是。
走到楼梯间,便听到楼下传来的热闹,纪谨笑意愈深。
此时,其他雅间的客人也纷纷走出,有人眼尖,一眼便认出了身着便服的当今与信王,立刻跪下拜倒:“参见陛下!”
今日雅间里几乎都是达官贵族,无人不识当今与信王,已然有人开口叫破,其他人也便顾不上想陛下与信王今日微服而出是否不欲公开身份,亦纷纷跪拜:“参见陛下!”
薛昶兴致高昂,单手一挥:“都起来吧。走,随朕下去,见一见咱们新出炉的首席棋待诏。”
楼上的一番动静不小,楼下热闹的众人听到楼上传来的“陛下”二字,全都愣住了,待看到鱼贯而下的大内侍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虽然这些大内侍卫未着官服,但那统一样式的便服,训练有素的状态,通身的气势气派,莫不说明他们不同寻常的身份。
大内侍卫们列好队后,出现的便是众星拱月般的薛昶与纪谨,楼下自然也有识得此二人的,再加上方才听到的动静,毫不犹豫地跪倒,其他众人或快或慢,也都纷纷跪倒。
众口同声:“陛下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千岁。”
原本便在慕远身边恭贺着的苏预之心里既吃惊又懊恼:陛下与信王来了听雨楼,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可惜了!
听雨楼之外的人看不清楼里的动静,只看到里头突然纷纷跪倒了一片,惊疑之下,也纷纷跟着跪了下来。后头的人看不清前头的事,但是有样学样是谁都会的,百姓们更是其中佼佼者。一会儿的功夫,犹如多米诺骨牌一般,整个西大街再无一个站立之人。直到“山呼万岁”的声音由前往后传,所有人才弄明白了听雨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