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远抬头,顺着他的话问道:“何人?”
“范过迁。”范世暄也不卖关子,“就是我那个本家。你知道他为何找我吗?”
“为何?”
范世暄直接道:“其实也不是他找我,而是程正清,应该是叫这个名字,似乎是程时远的大哥。他们拿出咱们之前在扬州时下出的‘九龙戏珠’的棋谱,问是不是我下的,我说了是。他便问我,输了棋是否心有不甘,要不要一起研究如何能赢回来。我当下就拒绝了。”
慕远停下手,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范世暄道:“若是换了其他时候,我倒也有兴趣会一会程时远。只是如今你正与他决赛,我怎可能在这关键的时刻反戈一击。我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
慕远淡淡一笑:“那便多谢世暄了。”
范世暄摆摆手:“你我的交情,何须言谢。不过话说回来,你与他的上一局棋,着实精彩。你与他正面对决,觉得他如何?”
慕远道:“世暄问的是哪一方面?若是问他的为人,我也不太清楚。若是问他的棋,虽只一局,亦可看出,确实高明。”
“那,我与他相比呢?”范世暄好奇道。
慕远一笑:“世暄要听真话?”
范世暄眼睛一瞪:“当然。”
慕远认真道:“依我看,你们之间的对局,若是五局以内,世暄的胜率可能会高一些;若是十局以上,程时远会比你赢得多。”
“此话怎讲?”
慕远道:“世暄的棋,一曰奇,二曰妙,时有出人意料的走法,也十分新颖,初初应对,很难适应,也容易被你牵着鼻子走。但你的棋并非无懈可击,其他人不是你的对手,不是因为看不出你的缺失,而是即便发现了,还来不及攻击,你已经自行补上。程时远的棋,却是稳扎稳打,功底十分深厚,素养也极强。他若与你对上,一开始也许会因为不适应你的走法而输掉几局;然而一旦他适应了,你的这些奇招妙法就不容易对他造成威胁,反而你本身的疏漏会成为他攻击你的武器。”
范世暄有些讪讪:“然而云直你从一开始就没有不适应过。”
慕远笑了笑:“我嘛,也许是因为我见识得多。”故意压低了声音调笑道,“别忘了,我可是看过青龙梦授棋谱的。”
玩笑过后,慕远又正色道:“世暄与程时远的棋,其实可为互补。倘若你们真的联手,大概我也是要头痛一番的。”
“头痛一番,却不一定会输?”范世暄抓住重点。
慕远微微一笑,但笑不语。
第二局棋如期开始。
这一局由慕远执白。
这样多于一局的棋赛,只有第一局需要猜子,之后都是交替执白。上一局程时远先行,这一局自然轮到慕远了。
这个时代的围棋是没有贴目的,座子的存在限制了开局的变化,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先手优势,但并不是完全抑制。这一点的优势在高手之间尤其明显。上一局棋,明明黑棋下得那般好,还非得到最后才能赢透,除了程时远确实高明,素养确实高之外,也未尝没有先手的优势在起作用。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这一局率先发起攻势的依然是黑棋,只是黑棋这一夺角有些夺早了,稍微有一些无理。在慕远这样的超一流棋手面前,是一点错也不能犯的,否则他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一点机会也没有。白棋毫不客气,立刻开始攻击,攻击得相当有效率。黑棋不能放弃这个字,否则损失太大,无法承受,只能出逃。
接下来的整局棋,几乎就在黑棋的出逃与白棋的攻击中进行。除了在其中一个局部的争夺中,黑棋给白棋造成了一些威胁外,白棋赢得十分明显。
终局时,黑棋几乎没有什么大空,而白棋遍地开花,仅一个角部就有近三十目,不必细数也能看出白棋赢了。
至此,白棋连下两局。而下一局,即是赛点。
当夜,程时远尚在反思这一局的失误时,程正清回来对他道:“时远,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声。”
“何事?”程时远问道。
程正清道:“他们,准备对慕云直下手了。”
程时远“嚯”地一下站起来:“怎能如此?”
程正清无奈道:“你已经连负两局了,那个范世暄又不肯联手,他们怕你再输一局就……”
程时远皱眉:“他们准备怎么做?”
程正清摇摇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左不过就是那些手段。或者威逼利诱让慕云直输掉后面的三局;倘若油盐不进,大概会直接让他不能继续后面的比赛吧。”
程时远气急:“慕云直此人,一看便知是不受威逼利诱的。倘若他这个时候出事,不是明摆着有人从中作梗么?到时又如何堵住悠悠众口?他们怎会做出如此无脑之事?”
程正清难得见到三弟这副模样,也唬了一跳:“这……他们应该足以善后吧。”
程时远闻言瞪了他一眼:“我是在担心这个吗?!”
说完疾步向外走去。
“时远,你去哪儿?”程正清在后面叫道。
“报信!”程时远甩下一句话,人已走远了。
程正清摸了摸鼻子,有些委屈:“这,也不是我能左右的呀!”
第103章 春来
当天元进来说程时远程待诏来访时, 慕远有些诧异,他们素来并无私下的交集,何况此时还在赛中。
慕远一面起身一面道:“怎么不请人进来?”
天元回道:“程待诏只说有事告知, 请老师门前说话。”
慕远加快了脚步:“那便快走吧,莫教人久等。”
夜已深, 只有虎子手中提着的灯笼映出些许的光亮, 但也足以看清门前那个高大的身影。
慕远疾走几步, 迎到门外,拱手道:“程兄。”
程时远一只手背在身后, 面色似有些不虞, 眉头紧蹙,见到慕远,微微松了松,回了一礼:“慕兄。”
慕远伸手邀道:“不知程兄夤夜来访,有何指教,不如屋中说话?”
程时远微一摆手:“不必了,就几句话。”
慕远也不勉强:“程兄但请吩咐。”
程时远眉间再度蹙起,稍稍沉吟,便诚恳道:“慕兄这几日请多加小心,倘若无格外重要之事,下一局棋之前,不若尽量待在家中。”
慕远有些愕然:“程兄此言何意?”
程时远叹息一声:“实不相瞒,慕兄的连胜已经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他们不想你再继续赢下去,只怕要对慕兄不利。总之,万事小心些好。”
慕远立刻便明白了,他早便从纪谨那里得知, 可能有人要对他不利,不过因为有纪谨在,他从未因此担忧过,也便未放在心上。此刻程时远刻意前来报信,倒叫他有些吃惊。
慕远微微一笑:“多谢程兄。只是,程兄为何要特意前来告知?”
要知道,慕远如今的对手便只有程时远,若真有人要为难自己,也只能是为了程时远能赢棋,他却为何却跑来对自己示警?
程时远正色道:“我是一名棋士,我只希望能与慕兄,堂堂正正在棋盘上对决,输赢都各凭本事。我亦不希望这些宵小的手段,影响我们的棋局。围棋,是不容玷污的!”
慕远闻言不由肃然起敬,认认真真长长一揖:“多谢程兄。”
程时远摆摆手:“我也不只是为你,你自己小心吧。”
说完,便离开了。
慕远目送他的背影,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天元不明所以,有些惊惶:“程待诏是什么意思?有人要对老师不利吗?”
慕远却答非所问,很是高兴地样子,自语道:“这个时代的棋手,果然没有叫人失望!”
天元有些着急:“老师你就不担忧吗?这几日我们就不出门了吧。”
慕远终于回头看他,微笑着安抚道:“天元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
“可是,”天元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黑暗中传来一些声响,有如惊弓之鸟,大喝一声,“谁?!”
一道身影转瞬便出现在眼前,一身玄衣,剑眉星目,如一只鹰隼,落地却悄然无声。
慕远拱手笑道:“凌侍卫。”
凌卫回了一礼,声音低沉:“慕公子。”
慕远直接道:“王爷让你来的?”
凌卫点点头:“这段时日,我会跟在慕公子前后,暗中还有一些人,足以确保无虞。慕公子行事如常便是,不必有所顾虑。”
慕远心里清楚,凌卫特意现身,只是安自己的心,让自己勿生烦扰。
慕远也不客气,拱手向黑暗中转了一圈:“辛苦各位了。”
天元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这些暗中的安排起了作用,也许是纪谨另有手段叫人不能轻举妄动。总之,这几日来,慕远并未察觉到与往日有任何的不同。
第三局棋如期而至。
看到棋盘对面的慕云直无任何异样,程时远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开局前的见礼两人都带了几分笑意,经此一事,彼此的关系似乎都更亲近了一些。
今日前来观棋者比之第一局时更甚,不仅是听雨楼,几乎整条西大街的铺子都是满座,大街上的摊贩更是摆了长长一条龙。或者,在大部分人的心里,这局棋便当是最后一局了,自然不愿错过见证新一任“首席”诞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