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三千宫阙吗?
他心甘情愿被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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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谷底摸索着走了好几日,二人才终于找到了走出峡谷的小径,走到了庸城。
两个人身上都没有路引文书,那块牌子还在白鸥身上,可是太过打眼也不敢拿出来,站在城门外犯了难。
庸城是项兴言的地盘,若是身份暴露也不知会否有危险,况且……
他们相挟在谷底走过十几个平静的日夜,就像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夫妻——
也鱼水交欢,也相濡以沫。
他们各自的身子都带着点伤,就这么互相搀扶着。
谁也没有说出口,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默默扮作一对普通人,没有皇帝,没有将军——
只为了让这样日子再长一些,一天,一刻,哪怕一个瞬间。
他们心照不宣。
李遇原本身着一身明黄色的袍子,老百姓穿这个颜色是犯禁;左右也都被他撕成了褴褛的布条,索性就脱了去,被裹上了一件白鸥的罩衫,大拢大垮地挂在身上,极不合身。
白鸥将罩衫脱给了李遇,内衬的里衣跌了河水、滚了草地,都要看不出原色了,他一侧拄着拐,一侧强行被李遇扶住,走路已经没有太大问题了,只是不及好时矫健。
他们站在城门外互相看了眼对方,都“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活像两个逃难来的难民。
因为之前待城战乱,总有人担心殃及池鱼,难民似的涌向庸城和靖城;白鸥在两人脸上摸上点碳灰,就成功地混在难民堆里进了城。
进了城,一切便简单了。
庸城虽不比待城富庶繁华,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个完整的城池,该有的东西算是应有尽有的。
皇帝身上就算一件最不起眼的吊饰也是价值连城,托李遇之前找了两个人跟自己“演戏”的福,白鸥已经很熟练了,随便在李遇身上寻摸了件不太打眼的物件当掉,两人的生活就有了着落。
客栈这样的地方,只要银子给到位了,什么样的服务都有。
李遇第一次独自出宫来到民间,什么都不懂,眨着好奇的大眼睛;白鸥大手一挥,定好了上房,要上一桌子吃食,店小二还送来了两身干净衣裳和一大桶温热的洗澡水。
方才在客栈大堂,掌柜的捧着银锭子满脸堆笑,问白鸥要几间客房,白鸥答“一间”答得自然,李遇却已经在躲在白鸥身后悄悄地红了耳尖。
现在用过晚,他看着屋里那个大得有些离谱的浴桶盛满了热水,红晕一路爬到了脖子上。
“你、你先……”他不好意思看白鸥,但又忍不住偷瞄,“你先洗吗?”
“当然是一起啊。”李遇低低地垂着头,白鸥看不见他涨红的小脸,答得一脸理所当然,“外面滚了十几天,这么脏,一个人怎么洗得干净。”
浴桶腾起袅袅的水汽,李遇背身蜷坐在白鸥怀里,这浴桶再是比一般的大上不少,容纳两个成年男子坐在里面也还是稍显局促。
身后白鸥用帕子轻轻地给他擦着背,身下却能明显感觉到彼此的反应。
他羞赧地回过头,踟蹰间结巴道:“我……”
白鸥捏着李遇的下巴将他的小脑袋转回去,只说了两个字,“洗澡。”
一直到两人都换上干净的衣裳,躺在卧榻上相拥而眠,李遇都能感受到白鸥压抑的呼吸和诚实的反应。
“我……”他仰起脑袋蹭了蹭白鸥的下巴,“不出声……”
他们二人都是都是第一次来庸城,对一切不甚了解,只是随便找了家门脸看起来还凑合的客栈住下,也不敢太过招摇。
这客栈厢房不比广明宫的寝殿,薄薄一层木板相隔,确实挡不住什么声音……
“想什么呢?”白鸥将李遇不安分的小脑袋按回怀里,小声道:“睡觉了。”
这一夜真的出奇的安静,李遇醒来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巧看见白鸥端着个托盘进屋。
“你倒机灵,闻着味儿醒的罢?”白鸥冲李遇笑笑,“起来梳洗用早,带你去个地方。”
少年心性最是好奇,可是不管怎么问,白鸥都不肯透露半个字,李遇只好随便糊弄了两口清粥,便拽着白鸥出门。
客栈门前,小二已经牵来了马匹。
白鸥没见过李遇的骑术,瞧着那单薄的小身板总是不大放心让他单独骑一匹,只让小二备下了一匹温顺些的。
于是两人一马,幽幽地走到了城郊的山间。
山路难行,马匹也只是一匹普通的殇宁小红马,白鸥担心危险,已经下了马,走在前面引着缰绳。
晌午的日头渐高,斑驳过头顶的树影,山寺桃花始盛开,李遇肩上飘落几片落英。
他看着身前那个拽着缰绳的身影。
日高牵马信步过,桃花十里乱人心。
如果可以,他想这样就走过一辈子。
他动情地唤了声:“白鸥哥哥。”
“嗯?”
白鸥回头,看见马背上的少年周身环绕着落英,精致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瓷娃娃。
“桃花开了,用衣袖掩着些口鼻。”他对李遇笑了笑,“一会儿就到。”
李遇只对桂花过敏,但白鸥记得他所有的细枝末节,他鼻梁有些酸,却没有再落泪。
感动不是单纯的落泪,也不是矫情的伤怀,那是一种情绪和冲动,是真的想和这个人走完一辈子。
一辈子那么短怎么够?
愿与君许诺千秋万岁。
不多时后,二人来到一座古朴的寺庙前;白鸥去栓马,李遇也要跟着。
“你先去大殿上柱香。”白鸥将手中的缰绳系在木桩上,“我办点事儿就来找你。”
见李遇还是悄悄地拽着自己的衣摆不肯撒手,他左右瞧了个没人的档口,低头快速地在李遇的脸颊留下一吻,悄声安慰道:“不会扔下你的。”
李遇红着脸走开,跪在正殿的佛像前。
礼佛讲究一个心诚则灵,白鸥现在不在身边,他也实在没心情求些什么,偷偷低着头四处打量,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礼佛都不诚心,也不怕佛祖生气。”白鸥悄悄走到李遇身后,逮住了面前做小动作的坏孩子,他躬身轻轻弹过李遇的额头,“起来罢,带你去瞧瞧。”
李遇跟着白鸥绕到寺庙正殿后的一处偏殿。
片殿的窗子开得小,光线不如正殿好,他穿过殿内袅袅的香火,瞧见面前一整面墙都供奉着排位。
白鸥走到一个木制看上去簇新的牌位前站定,对李遇招了招手。
李遇不解地走上前去,在那方牌位上看见了“素蕊”的名字。
泪水还是不争气地瞬间就模糊了视线。
“跟你母亲说会儿母子俩的体己话儿罢。”白鸥抄手在一旁看着,没有阻止也没有出言相劝,只轻声道:“我去门外等着。”
李遇没有言语也没有回头,只在白鸥离开前伸手拽住了白鸥的衣袖。
“你刚才……”他竭力克制住喉间的哽咽,“就是去做这个了?”
“嗯。”白鸥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你也没有来过庸城。”李遇接着问道:“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早上跟楼下小二打听的。”白鸥坦诚道:“也许尼姑庵更好些,但我们两个大男人,进出尼姑庵多有不便,就选在了这儿。”
李遇回头,穿过眼前模糊的水雾和殿内缭绕的青烟,他望着白鸥,“为什么做这些?”
“我给足了银子,以后生死两忌,清明鬼节,都会有和尚来上香念经,烧上点纸钱;往后你在宫里有什么不方便的,也不必太愧疚了。”
白鸥看着李遇的双肩不可抑制地颤抖,他伸手握住李遇的双肩,俯下身来认真地看着李遇的眼睛。
“素蕊是你的母亲,她把你带来这个世界,不管出身多么低贱,这香火她受得起。”
“我是问你——”李遇掀起纤长湿润的羽睫,也认真地看着白鸥,“为什么做这些?”
“人都有生老病死,素蕊死于难产,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但那不是你的错。”白鸥的眼神诚恳而严肃,“你的出生并没有错,不需要在每年生辰将近的日子自责得睡不着觉——”
“不要总是把所有的错误和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你要学会放过你自己。”
感受到李遇剧烈的喘息和颤抖逐渐平复,白鸥轻轻将人松开,“今年为了找我,错过了你娘的忌日,今日便正好补上罢。”
“所以……”李遇微微低下头,“你昨晚……”
“你们在宫里敬告祖先不是都要焚香沐浴,斋戒三天吗?”白鸥叹了口气,“我们可能没有时间等三天,但依着规矩,总该心诚些。”
他说着转身朝殿外去。
李遇缓缓地跪在蒲团上,对着素蕊的牌位敬上一柱清香后,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去年在那一团火簇前,他想向母亲替白鸥求一个平安顺遂,却不敢说出白鸥的名字。
他不知道母亲能不能原谅他可能是一个断袖,他怕牵累白鸥。
今年他跪在素蕊的牌位前,已经断袖断了个彻底,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帝王雌伏人下,他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