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玥看看自己整洁无比、一看就没动过笔的书案,又抬头看看负手而立的太傅,咽了口唾沫。
“不知陛下将抄写完的功课放在何处?”言婍微微垂首,瞥向她的脸。
春日里的阳光干燥又温暖,从窗口笼罩在太傅身上,凌玥甚至能看到对方脸上那层近乎透明的细软绒毛,能轻易地从一室浓郁的花香里分辨出来自太傅身上的气息,那是一种浅淡而清新的气息,有着不同于太傅此刻神情的柔软与温和。
凌玥在这样美妙的嗅觉与视觉体验中感到一丝眩晕。
“哗啦”一声轻响,言婍已经将压在砚台下的那张纸抽出。
原先被砚台压着,没发觉这就是凌玥的功课,抽出来后,右上方一排蚊蝇小字在晌午的阳光中看得清清楚楚,歪七扭八地写着:“子曰:‘雍也,可使南”……到“南”字戛然而止。
凌玥顿感不妙,紧紧绞着手指。这个没完成功课的锅,该是她的还是她的,不因失忆而转移。
言婍面色平静,暂且看不出怒意,在阳光下眯了眯眼睛。
“太傅终日操劳,站着累,您坐。”凌玥急忙狗腿地端来椅子,请太傅坐下来,又亲自去关窗扇,
言婍坐下来后仍旧不发一言,将那页纸放在案上,手指轻轻压在上面,缓慢地敲击着。
凌玥瞧见那圆润光滑的指尖上有一小块不同于肤色的嫣红色,像是不小心沾了脂粉,寻到机会又试图转移话题,殷切笑道:“太傅喜欢用什么样的胭脂?秋慧说尚衣监又制了一种极好的胭脂,只用手指蘸一点便能染开好大一片,不仅颜色鲜艳,还甜香扑鼻,太傅容貌妍丽,用起来定是十分好看!朕这就让人送去太傅府里可好?”
言婍将那只碾碎过花瓣的手从书案边拿下,藏于衣袖,垂放在膝盖上,“陛下还是先说说,只抄写了开篇七个字的功课是怎么回事吧。”
凌玥既没成功转移话题,也没成功讨好太傅,垂下眼帘,咬着粉嘟嘟的下嘴唇,显出几分为难。
想来也是,太傅不似寻常女子涂脂抹粉,传说中的颜好任性,能力高有底气,一张素颜走天下,照样震慑全场。青州又是富庶之地,太傅出身的言氏乃青州望族,富甲一方,最不缺的就是钱。
她竟然妄图用一点小恩小惠笼络太傅的心,肤浅,愚蠢!
第4章 过错
“太傅。”凌玥轻轻喊了她一声,因为没有底气,声音软绵绵的。
她试探着捏住那页纸的边缘,见言婍不制止,迅速将它拿起,一本正经地打量着,口中分析道:“太傅您看,这字迹如此潦草,呈给太傅岂不是污了您的眼睛,一看就不是朕的真实水准!依朕看来,真正要呈给太傅过目的功课说不定放在元和殿。”
她说得有板有眼,不知道小皇帝平日里作风的人,指不定此时就信了。
元和殿是日常处理政务、接见外臣之所,到凌玥这里,摄政王暂代理国,元和殿既无待处理的政事,又无求见的外臣,位置离寝殿和上课的暖香阁都很远,小皇帝惫懒,其实半月去不了一次。
秋慧围观许久,见小皇帝面对明显看穿一切的太傅,仍是负隅顽抗,忍不住抬袖掩面,抿嘴偷笑。
凌玥站在太傅背后,冲这贴身女官挤眉弄眼,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去一趟元和殿,取朕抄写的《雍也篇》过来给太傅过目,朕一心悔改,勤学向上,不出意外,这功课必然是尽心完成了!”
秋慧向她使眼色,皱眉、眨眼、努嘴做完一整套,凌玥略作思考,也冲对方皱眉、眨眼、努嘴。她坚信秋慧和自己心有灵犀一点通。
事实上秋慧当然知道她想要做什么,无非就是打着去元和殿的幌子拖延时间,找几个字迹相仿的下人代劳,赶出一篇所谓的“从元和殿取来的功课”。问题是,这种作弊的方式……陛下您每次失忆后都要在太傅面前使用啊!您失忆过两次,也就意味着已经暴露过两次了啊!您没发现说完那句话后太傅的表情都变了吗!?
秋慧的满腹心酸与无奈,凌玥一概不知。她仍旧觉得太傅斩昏君的事情就发生在昨日,惶恐忧虑的感受尤为清晰。
言婍回过头来,表情淡漠、眼神诡异地望着她,她一紧张,脑子更是没能转过这个弯,将手上的纸揉成一团,借着扔进字纸篓的机会转身背对言婍,朝秋慧催促道:“快去吧,朕和太傅就在这里等。”说着还将手抬到胸前,竖起来做了个加油打气的动作。
太傅兼任大理寺卿,事务繁忙,隔十日才入宫为她讲一次课,哪会花费多余的心思记住她的字迹什么样子。再者说了,以她对太傅的忧惧程度,太傅让抄写,就算是失忆之前,她哪有不照做的胆子?说不定元和殿真的会有惊喜?
秋慧又犹犹豫豫地瞥了言婍一眼。凌玥以为她担心,便继续做出信心十足的表情,用口型无声地安慰:“没事,快去。”
眼看着小皇帝在作死的路上越走越远,秋慧阻止不了,只能默默在心中怜悯,欠身一礼:“喏。”转身往外走。
言婍瞧见小皇帝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忽然有点心疼这个傻孩子。
她一天看对方几百几千遍,看不到的时候,要想千千万万遍,一点一滴的变化都看进眼里,记进心里,最重要的是,这种逃功课的烂招,傻孩子每次失忆都会用上几次。她如何看不穿对方现在打的什么主意?
“罢了,”她面色平静,俯身行礼,“陛下好生歇息,大理寺有案待审,微臣不便久留,告退。”
快到门边的秋慧止住脚步,回首来看。
凌玥急不可待地和太傅告别,目送对方离开。
太傅一走,凌玥就松懈地躺在了软榻上,拍着肚皮有气无力地开口:“秋慧,我饿。”
秋慧一路小跑回来,在榻旁踌躇再三,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别吃了,趁太傅走了,赶紧把功课补起来吧!”
凌玥怔住:“……什么?我竟然真的没写?”
“敢情您这么胸有成竹,是一直觉得您写了?您是对失忆以前的自己有什么误解吗?”秋慧扶着她坐起来,替她整理衣服,“陛下,您说您对太傅害怕成这样,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您就不怕太傅发现您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到时候再……”
凌玥嬉笑着从对方身边溜开,阻止了她的唠叨,“哎呀秋慧,不就是一次抄写的功课而已嘛,太傅对我不至于这般上心的,还不知道下回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呢,早该不记得了。”
秋慧道:“用不用心另说,虽说是小事,但陛下不能在此等小事上予以太傅追究过错的机会啊……”
凌玥笑言:“我怕自己太优秀,他们会有压力。”
秋慧很认真地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发现她不像是在开玩笑,“……陛下,现在担心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不早。”凌玥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在翻箱倒柜地找吃食。
如果她忘掉的这两年里,局势真如秋慧所说的那般发展,那么她已经当了两年的傀儡皇帝了。除摄政王外,太傅同样手握重权,若是对她尽职尽责尽心培养,必然担心将来手中权力被收回去。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如果太优秀,有些人确实会有压力。
当然,她不会承认她现在只是想找个借口偷个懒,而不是在担忧自己和“优秀”之间的距离太近。
秋慧放弃了这次谈话,转身去殿外传膳。
午膳过后,凌玥踱步在殿外的长廊上消食,忽地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紧接着,一道精瘦的身影径直穿过重重宫卫,未受任何阻拦,朝凌玥小跑过来。
此人身穿普通内侍服饰,并非高阶的宦官,凌玥看清他那张焦急得满头大汗的脸时并没有认出是谁,拧着眉问:“你为何……”
“郭芒,你这般急着来找陛下,可是有什么紧要消息要传?”秋慧忽然出现在她身边,暗暗扯了一下她的衣服。
这名内侍是凌玥一年前安在观云殿那边探查消息的——摄政王代理朝政后,以示区别,将观云殿腾出,作为摄政王日常处理政事、接见官员的日常办公之所。
小皇帝失忆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岂非多生事端,惹出乱子,所以一连几次,小皇帝犯的这病症都是对外隐瞒,只让长公主还有太傅等人知晓。
凌玥惊觉自己刚才差点在这名内侍面前露馅,于是便保持缄默,以眼神示意对方说下文。
郭芒咽了口唾沫,紧张道:“左丞相、左丞相在摄政王那里告了您一状,说他的小曾孙昨日在陛下的长明殿走丢了!”
“昨日?在我的寝殿走丢的???”凌玥听得满脑袋问号,她失忆前又干了缺德事,欺负了人家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吗?
郭芒重重点头:“是啊!还有,摄政王说依照礼法不能直接对陛下您进行审问,已经派人去通知言太傅来处理此事了!”
凌玥听到“太傅”二字,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匆忙扶住身边的立柱。
昨天她又惹事生非了?又是和左丞相的那位小曾孙有关?说起来,她连人家小娃娃的模样都回想不出来,怎么就“缠绵不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