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慌失措,语速极快,说完又转身去取搭在屏风上的衣服,往包裹里塞。
秋慧听她说完,心中已经有所察觉,劝道:“陛下,您先坐下来,穿好衣服,听婢子慢慢跟您说。”
凌玥将镜台上的珠宝翡翠一股脑抓起,往怀里藏,口中催促,“逃命的事,怎能慢慢来!秋慧你也快把值钱的东西都找出来带上,咱们天亮前能跑多远跑多远,太傅找不到,自然没办法斩我的头了。”
说话间,秋慧将她手上准备携带走的细软全拿走,放回镜台,掷地有声地道:“陛下,您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快两年啦!”
凌玥怔住,扭头望一眼窗外的春月,狐疑端详对方的脸:“两年!?朕记得清清楚楚,日间早朝左丞相要撞柱自绝于太极殿,太傅手持武帝的‘镇山河’,说要斩昏君,昏君就是我,剑都拔出鞘了,就抵着我这里。”
她拿手摸索着自己心口被剑指过的位置。
不仅记得这个,她还记得自己是来自现代的一缕孤魂,莫名就接手这位未央国女帝的身体和记忆,小皇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小小年纪,害惨的人可能比凌玥曾经踩死的蚂蚁加在一起还要多。
凌玥新身份适应不到一天,就被先帝托孤大臣言太傅当众剑指心脏,扬言斩昏君。
正所谓在其位,背其锅。凌玥接管了人家的身体,自然连同人家犯下的错都要一并承担。原主的官有多大,这口锅就有多重。
史书上被推翻的昏君每朝都有记载,实在不是稀罕事。
凌玥想脱身,就得在太傅提剑杀回来之前,尽快溜之大吉。
现在贴身女官告诉她,这事都过去两年了?
这是在做梦呢,还是在耍她呢?
“陛下不信,不如看看这长明殿。”秋慧说道。
凌玥便去打量这寝殿,方才月色黯淡未能发觉,现下经过提醒,留意之下很轻易分辨出殿内装饰一扫原主居住时的阴郁沉闷,帘幔,屏风,雕花木床,摆设也好,颜色也好,皆是素净明亮。
如若太傅斩她是今日早朝发生之事,不到一天,不足以让偌大的长明殿变换模样。
道理虽是如此,凌玥仍惊疑不定,望着长明殿内摆设不到片刻,眼前浮现的全变成太傅持剑时的样子,那双眼尾微微上扬的凤目美艳又凌厉,极力隐忍着其中的愤怒和失望。
她又打了个哆嗦。
秋慧偷偷叹息,快步走到冷风簌簌的窗边,将窗扇合上。
转身就望见小皇帝急吼吼往长明殿外跑。她又匆忙过去追,口中喊着:“陛下又要做什么去?”
凌玥没回她,继续跑,拉开长明殿的门,凉意涌进来。稍一怔愣,驻足在门口。正南方向一座殿宇,朦胧夜色中仍是难掩恢弘气势,宏伟磅礴,正是用于举办朝会处理政事的太极殿。
一切都好像是大致不变,但又确实变了很多。
廊下两排宫卫神色肃穆,巍然不动地守在月色中。
她稀里糊涂站在门口,一只脚迈了出去,逃也不是,回头也不是。
秋慧追过来,将小皇帝挡在身后,低声吩咐另一名守夜的宫娥:“快去请太医。”
寅时初,太医诊治后退下,长明殿烛火渐熄,殿门关起。
凌玥和衣躺下,心中起伏不定。
从秋慧口中,凌玥得知,那日自己昏迷后被送往寝殿,长公主挡在殿外,声泪俱下,央求太傅放过小皇帝这一回。
相持之下,双方各让一步。
在王府悠闲度日的忠贤王,先帝一母同胞的幼弟,被推举出来,暂代政事,成了未央国的摄政王。
此后凌玥被送到玉泉寺念了三个月的经,回来后安分不少,就是看见太傅时,惊惧避让之色更甚,恨不得夹着尾巴跑。
眼下,凌玥就很能体会那种夹尾而逃的狼狈和恐惧。
言婍手握一把能砍她脑袋的剑,简直比掌握请家长大权的教导主任可怕一万倍。
两年过去,不知道她又累积了多少过错。
太傅家里的“镇山河”,是否又寂寞难耐欲出山?
……
言婍坐在城南一处临水的木屋里,屋内摆满鲜花,桌上摆放美酒佳肴。
她身为太傅,又兼任大理寺卿,掌全国刑狱,刚正不阿,太傅又是唯一能让小皇帝胡闹时有所收敛的名号,加之她平日里多以冷脸示人,上至帝王,下至朝臣百姓,皆是礼让三分。
然而她此刻眼中浅藏一抹笑意,透过窗,凝望河上那座木桥。
不出意外,她等候的人会在一刻钟内,穿着鹅黄色的襦裙,步伐轻快地踩过木桥,带着惯有的狡黠神色,出现在她面前。
未满一刻钟,亲随言安闯入她的视线,一路小跑过河上一座桥,转过弯,来到门口。
大喘气过后,摸了把额头的汗,“主子,宫里出事了!”
“说是昨夜里丑时,陛下醒过来就记性错乱了,似是又发作那妙笔寻花的病症了。”
言婍一用力,指腹间拈着的那片粉嫩花瓣立刻溢出汁水,染湿了羊脂玉般的手指。
“宫里早上派人来请,没寻到主子,我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来找您的,主子您……”
没等亲随说完,她便起身离开,直奔宫城。
第3章 功课
“世间病症皆由外感或内伤而发,妙笔寻花乃心病所由,陛下此症未消,数次发作,还需医以心药,不可强施压力。”太医向言婍说完今日的复诊结果,欠身退下。
凌玥在屏风后踌躇了一会儿,探了几回脑袋,见太傅背对她,纹丝不动端坐于殿内,没有要走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
绒毯踩上去没有声音,言婍却有如背后长了眼睛,转过身,站起来俯身行礼。
“太傅免礼。”
凌玥哪里敢让这位拜她,要不是怕被嫌没帝王风骨,她恨不得和对方对拜,再亲自把对方搀扶起来。
言婍今日来得仓促,未着官袍,青白色常服衬得那张面容姣好的脸愈发白净端正,身姿修长挺秀,直起身后,高过凌玥一个脑袋。
凌玥平视,看到她脖颈白皙秀颀,优雅光滑,又看到她下颌弧线柔美,小巧挺翘。意犹未尽,抬眼朝上看去,猝不及防地撞上太傅的目光。
原来太傅也在打量她。
凌玥又很没出息地生出一种上课走神被班主任抓包的惊惶感,悻悻地挪眼望向别处。
言婍眉心微拢,问道:“又不记得了?”
凌玥点头。
言婍又问:“长公主可曾来看过了?”
凌玥摇头。顿了顿,补充道:“说是去玉泉寺祈福了。”
场面有一瞬间的沉寂。
凌玥低声清了下嗓子,很警觉地在心里反思了一下自己刚刚那句话是不是哪个字眼显得很没有水平,导致太傅失望或生气。
“当真一分一毫都不记得了?”言婍不死心,继续问,“那么微臣这些时日教给陛下的东西,也都忘了?”
凌玥又轻轻摇头,下意识地立正站好,脑袋耷拉下去。
余光瞥见太傅脚步移动,朝她走过来,她连忙后退,急声道:“太傅您别生气,忘了的,我再学一遍,一定好好学!”只要别拿那把剑出来吓唬她,什么都好商量!
后面这句话她不敢讲,只敢睁着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偷瞄对方反应,可怜兮兮的。
言婍在心里叹气,还有点想要哽咽出声。小皇帝现在的模样我见犹怜,惹人疼是惹人疼,终究抵不过她满肚子的悲伤。
昨日里这人还冲她撒娇喊好姐姐,为了少写些功课恨不得钻她怀里去,又约她去城南郊外游赏秋日美景,月下对饮,并肩看星海……今日里便一口一个“太傅”一个“您”,避她如蛇蝎。
何等的人生如梦。
“已是第三次了。”太傅幽幽地开口。不知是在提醒凌玥,还是提醒自己。
大概是受过佛经洗礼的灵魂会闪闪发光,她是在小皇帝从玉泉寺念完经回宫以后忽然被吸引的,慢慢发现对方的好,只是那时候已经晚了,剑都朝小皇帝拔.出来了,不论她看小皇帝有多好,小皇帝看她都是不好的。
自食恶果的言婍开始在小皇帝面前“痛改前非”,“一心向善”。
小皇帝渐渐被她的温柔和关怀感化,像一只终于被养熟了的小猫崽子,在她面前伸出小爪子跃跃欲试,发出一起玩耍的邀请。
就在这个时候,第一声噩耗传来——小皇帝失忆了!
其后,这样的情况又循环一次!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凌玥抬头,见太傅目光幽深,捉摸不透,更是将心提到嗓子眼,悄咪咪整理了一下裹在腿上的裙摆,严阵以待,打算一有异样拔腿就跑!太傅眼下手里是没拿剑,但不妨碍她回府去拿,言府的大宅子是先帝赐的,毗邻宫城,来回不过一个时辰。
她换上一副恭顺笑脸,指了指桌旁圆凳:“太傅,您坐。”坐下来,她好多些跑开的时间。
言婍眉头轻拧,缓缓摇头,迈步走向窗边书案,问道:“昨日授课,让陛下抄写《论语·雍也》,眼下无事,不若让微臣检查一番。”
她在书案边停下,目光一一扫过案上的笔墨纸砚,脸上的表情很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