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瘦石道:“如此看来,高老爷是明智的。”
刘一手不解:“大人此言何意?”
“高老爷在分割财产时,就已经为小儿子留了退路。”
刘一手不懂。
陈瘦石道:“他深知小儿子无能,他死后,小儿子恐怕很难立足于世,不得不依赖兄长,所以,他在分割家产时,故意‘委屈’了小儿子。这样一来,长子心中自然有愧,以后小儿子来依赖兄长,兄长也不忍拒绝。”他顿一顿,嘴角露出一丝饶有趣味的笑容,“不过,这个高伯明倒是个宽厚之人,换作旁人,未必肯养着弟弟。”
刘一手道:“属下听说的倒不全是这么回事。”
“哦?你说。”
“高仲阳自从住到高伯明那儿,就受到了兄长的约束。高伯明对他管得极严,在家里尽管锦衣玉食,却不准他出去花天酒地、风流快活,所以,近年来,高仲阳几乎与以前的那些狐朋狗友都不来往了。听说,他有时偷偷溜出去玩,回家就会被兄长教训。他有些怕他大哥。”
“原来如此。”陈瘦石想,难怪要去偷香窃玉了。
到高家门口,陈瘦石看着眼前的朱门大院,心道:比县衙阔绰许多,难怪孙县令贪心不足,想扩建县衙,必是极眼红高家吧?
门房听说县令大人来了,连忙去通报。刘一手叫住他:“你家大爷、二爷都在么?”
门房道:“都在。”
“好,你只悄悄禀告你家大爷罢了,我家大人不喜欢张扬。”
门房应了,进去通报,一会儿便见一名身穿紫袍的男子匆匆而来,瞧见陈瘦石,纳头便拜:“大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未曾远迎,反而叫大人等候,草民失礼了。”
陈瘦石见此人长得皮肤微黑,面目端正,样子沉稳,没有半点市侩气,也没有半点奸商模样,第一印象就很不错。
蔼然道:“高爷免礼。”
高伯明道:“大人如此称呼,真是折煞草民了,请大人直呼草民的贱名即可。”
陈瘦石微笑:“伯明兄,幸会。”
刘一手:“……”大人也太亲民了吧?
高伯明也看见了他,招呼道:“刘师爷。”
刘师爷道:“高爷,久违了。”
高伯明将他们请进去,直接请到了书房,又郑重行礼道:“大人吩咐不必张扬,伯明便擅自揣测大人的心意,将大人请到书房来。”
陈瘦石赞赏地看着他,此人不仅务实,而且很聪明。他父亲当年也是清楚的吧?只是儿子不争不抢,他便也乐得将重任交给他。所谓能者多劳嘛。
他虚抬了一下手:“伯明兄不必多礼。我的来意,恐怕令伯明兄为难,先行致歉了。”
高伯明道:“大人何出此言?大人有事,请尽管吩咐。”
陈瘦石道:“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了。伯明兄可知,近三年内,长洲县出了一个采花贼,名叫高龙阳?”
高伯明面色微微一变。虽然这变化极细微,但被陈瘦石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盯着高伯明,目光很冷静,却几乎是深入骨髓的:“昨夜,此贼擅闯县衙,意图对我的侍卫不轨,被我擒获,关进柴房。没想到,今早发现他逃了,并且是坐着马车逃离的。我的贴身侍卫杨榛去追捕他,至今未归,我担心他已被高龙阳擒了。”
说到“贴身侍卫杨榛”时,他几乎是一字字吐出来的,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钧。
陈瘦石注意到,高伯明额头冒出了细细的冷汗。
“伯明兄,”陈瘦石道,“昨夜,我亲手用剑射中此贼腹部,并且看见了他的脸。”
高伯明猛地变色,惶然抬头:“大人?”
陈瘦石道:“我将他的样子画下来,给刘师爷与衙役胡地看过,他们都认出了,此人便是令弟高仲阳。”
“不!”高伯明失声道,“舍弟虽然顽劣,但尚不至于荒唐到这种地步。”
“这不是荒唐,这是犯罪!”陈瘦石沉声道,“伯明兄心里果然没有一点底么?或者,是念着兄弟情分,想替他遮瞒?”
“不,不。”高伯明双手乱摇,不自觉地倒退两步,“不会的,不会是他。”
陈瘦石微微一笑:“伯明兄若不信,不妨亲自去令弟房里搜一搜,看看我的侍卫是否被他囚禁了,看看令弟是否有剑伤在身,一处肩头、一处腹部。
“另外,我已通知团练孟襄带军士前来,但我并不想与伯明兄交恶。我虽与伯明兄初次见面,却一见如故。长洲县有伯明兄这样有才有德的富商,我身为县令,与有荣焉。这八房巷,甚至长洲县,要靠一批有识之士去振兴,伯明兄恰是最合适的人选。”
高伯明低下头去,一滴汗水从他脸上滑落下来。
“伯明兄,你想包庇令弟,还是做个大义灭亲的人,取决于你。”
陈瘦石的声音不高,也不急不躁,可是带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严。高伯明忽然重重跪了下去:“大人……”脸上露出纠结的痛苦。
“你其实已经料到我的来意了,是不是?”陈瘦石轻轻道,“你本来打算收买我么?”
“不,不,草民不敢。”高伯明愧疚得无地自容,“草民的确已经怀疑,可是草民不敢去寻求真相。直到刚才大人挑明,草民才……”
“既然如此,伯明兄意欲何为?”
高伯明站起来,垂首道:“请大人随我去。”
高仲阳焦躁得像头困兽,因为杨榛昏迷过去后发烧了。他自己是个重伤患者,身旁还多了个病人,简直雪上加霜。
唯恐被别人知道,叫大夫都是悄悄的。替杨榛看过后,煎了药,叫高乐喂给杨榛吃。可杨榛牙关紧咬,好像已经没有了生存下去的意愿。
高仲阳又气又急,冲他耳边吼:“小捕快,我保证不动你,你吃药,好么?”反反复复说了几遍,杨榛才微微张开了嘴。
高仲阳恨得牙痒痒的:“我难道是恶魔么?他有这么憎恨我么?”
高乐瞥着他,欲言又止。
“你想放屁只管放,别憋着!”高仲阳怒吼。
“二爷,奴才只是觉得……强扭的瓜不甜,您何必非要强迫别人呢?”
“快喂药,少废话!”高仲阳暴喝。
好不容易喂完药,杨榛昏沉沉地睡着,高仲阳身子吃不消,也睡着了。
高乐一个人守在房里,因为昨晚没睡好,他也打起盹来。就在这个时候,高伯明推门闯进来,陈瘦石与刘一手紧跟其后。
陈瘦石一眼就看见了躺在湘妃榻上的杨榛,他冲过去,见杨榛脸上带着病态的嫣红,一摸他额头,触手滚烫。
高伯明此时已经呆若木鸡,脸色难看到极点。
陈瘦石冲到高仲阳床前,一把将他揪起来。高仲阳猛地惊醒,看见陈瘦石与自家大哥,吓得魂都飞了:“陈,陈大人,大,大,大哥……?”
高伯明指着高仲阳,气得浑身发抖:“畜生,畜生,你,你丢尽了高家的脸!”
这时,大门外传来马嘶声,陈瘦石对刘师爷下令:“叫人来,将这罪犯押走!”
刘师爷领命而去,很快带了团练孟襄与两名军士以及胡地进来,将高仲阳绳捆索绑,押了出去。
高仲阳边走边喊:“大哥,大哥,救救小弟,救救小弟!”
高伯明像石像似地站在那儿,面色灰败。
陈瘦石轻轻抱起杨榛,对高伯明道:“伯明兄,我先带我的侍卫回去治病,今日多谢相助,我铭记于心。”
高伯明这才回过神来,深深一揖道:“大人言重,草民……”
陈瘦石道:“伯明兄深明大义,瘦石钦佩。从此,我们是朋友。”
高伯明眼角含泪,低头道:“草民……伯明谢过大人。”
孟襄本来想跟陈瘦石打招呼,可看他抱着杨榛出去,竟好像完全顾不上他。他摸摸鼻子,悄声对刘一手道:“我白来帮忙了么?陈大人他当我不存在......”
陈瘦石蓦然回过头来,正对上孟襄的眼睛。孟襄尴尬地半张着嘴,愣在那儿。
陈瘦石微微一笑:“孟团练,多谢援手。等我招募些护卫,就不劳孟团练为这种小案子跑腿了。”
孟襄竟然老脸一红:“大,大人说哪里话?为大人效力,是我的荣幸。”
陈瘦石抱着杨榛,坐上回程的马车。刘一手与何一刀一起在前面驾车。军士押着高仲阳,高仲阳此时伤痛,走得跌跌撞撞。
杨榛眉心紧蹙,像是陷在噩梦中。陈瘦石心疼地轻唤:“杨榛,杨榛。”杨榛的嘴动了动,陈瘦石凑到他耳边,听他梦呓:“大人,大人……陈瘦石……”
陈瘦石眉心一动,慢慢地笑了:“死小子,睡梦中胆子这么肥,敢直呼我的名字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直面自己
杨榛在昏沉中感觉到身旁传来一股清凉的气息,那对他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露,他发烫的脸需要降温,于是,他探索着将脸凑过去,贴上陈瘦石的脸。
这小子大约觉得舒服,鼻腔里无意识地哼哼两声,并且蹭了两下。
陈瘦石:“......”
有异常的触感从他嘴唇上滑过,温热的,略微有些干燥,带来一种奇怪的、酥麻的感觉。他怔住了,有些惊讶,有些迷茫,然后突然明白过来,十分恼怒,几乎在刹那间举起手来,要去抽这个冒犯自己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