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眨眼过去,巽跋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手臂的疼痛,水草从他的手臂,攀岩上他身体里头的每一根血管,细小的血管被扯断,他皮肤下青紫相加,可巽跋不觉得疼痛。
他不是不觉得疼,更像是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强度的疼。
刑罚结束后,他晃荡着回去,可偌大公孙府,根本没有他容身之地。他看着有人对他避如蛇蝎,也有的人向着他投来唾弃的目光。巽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忽然肚子叫了起来。
他对于饿的感受颇深。
大概今天又是没有饭的一天。巽跋漫无目的走着,宝珠山茶熟透了落在雪地里,他摇摇晃晃走过去,蹲下,捧着地里雪上的山茶花,一口一口地吃着。
忽见水榭亭台尽头,一人不急不缓过来,见到他时候桃花眼瞪圆了点,随即弯成小月牙形状,唧唧在这时候开口了:“你这是在干什么?”
唧唧走前去,也不拆穿他正在吃雪,唧唧最近身体好了很多,行为也轻佻了许多,他两三步跳到巽跋面前:“怎么又受伤了?快到我那儿去,今儿做了稀罕玩意儿,铁定好吃的。”
巽跋迟钝心里头,忽然闪动着某个念头。
——原来这样怕疼的他,也能笑得这样无畏。
唧唧拍掉他手里头的雪,见他手掌冻得发红,便用自己温热手掌将那双满目斑驳的手握住,唧唧手小,一只手裹不住,只能用两只裹住。他用手搓热了裹住巽跋的手,然后握住他的手放到嘴边,轻呵一口气。
唧唧注意到巽跋手掌上的伤,伤口细小、出血极少,隐约可能看到里头探出来的水草,唧唧头一回见到传闻中的见血,不由得怔了怔。
巽跋想缩回手,却被唧唧捏得紧紧的。唧唧像是根本不在意他的挣扎,牵着他的手往自己院子走。
唧唧像是领着幼儿园的孩子,将他带到小厨房的桌边,然后裹上围裙,在一旁包饺子。巽跋直挺挺坐在凳子上,伤口处有些发痒,他紧张巴巴收着自己偷偷抓挠的动作,眼睛却盯着唧唧,这是巽跋头一回见到饺子,它个头圆圆的很讨喜,腹中裹着猜不透的美味,巽跋很期待。
可他眼睛却没在饺子上停留太久,他至始至终都盯着唧唧的背影,从他睡翘了的头发丝到一巴掌就能盖住的腰肢,最后再到他被长袍盖住的笔直的长腿。
这时候,唧唧哼起了歌,曲调悠扬,与此同时,他的脚尖会点两下,仿佛蝴蝶轻触平静的湖面,掀起阵阵涟漪。
唧唧做饭姿态极美,人间烟火璀璨至极。他熬汤煮饺子,捞起后调了个简单蘸酱。因为是两个人吃,巽跋饭量又大,唧唧做了不少,再说近来寒冬,吃不完的放室外冻一夜,就当免费冰箱了。
“来吃,冬日限定,热气腾腾的饺子。”唧唧将大份饺子放他面前,自己吃小份的。
巽跋对于吃有执念,又不晓得唧唧还能宽容他吃几顿,于是唧唧做多少他就吃多少。
而像唧唧这样喜欢做饭自己又吃不下多少的人,总是对愿意吃自己做的饭的人格外宽容。
白生生的饺子皮薄肉多,馅料丰富,配上蘸酱下口,鲜香四溢,幸福感十足。
唧唧不由得感叹:“这样大雪天,果然还是吃饺子比较好啊。”
巽跋对人生没什么追求,活着就行。
唧唧吃饭慢,巽跋一大碗吃完了,唧唧才解决了一半,唧唧把自己没动过的部分又拨给他,反正他已经吃饱了,也不想浪费。巽跋接过唧唧递过来的碗,又开始专注吃饭。唧唧趁着他吃饭还没溜的空档,去找了点药,回来时候给他涂上。
未来的大佬吃饱喝足,乖巧得不可思议。可光是涂了药也没办法彻底清除他身体里头的水草,唧唧打算回去想想办法。巽跋吃过饭就要走了,走前唧唧往他手里塞了几颗松子糖,笑道:“你明天晚上也过来吧,我给你做红烧肉。”
被他手心温热过的松子糖格外暖和,巽跋点点头,回去时候蹦跶了两下,他抬头望着天,没有厚实云彩的蓝天干净澄澈,他三番两次拿出包裹好的丝帛帕子,小心翼翼掏出一颗,掰成两半后,挑出一半小的,放在口中。
丝丝甜味、淡淡松子味。算不得怦然心动的味道,却出奇让人流连。
他在外头耽搁了好一会儿,回公孙二叔院子时候故意绕了点远路,可当他踏入院子的时候,院门轰然关上,无数个奴仆从院子各处冲了出来,巽跋被压在地上,今日所受的伤还未完全好,他浑身疼痛,像个完全没有能力挣扎的草人,被禁锢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如,他亲眼看着自己巽府灭亡般,他仍旧无能为力。
奴仆把他交给公孙二叔,这时候巽跋才晓得外出寻丹修的两人已经回府了。
公孙二叔散尽仆人,院里就剩下他一个。
“狗东西,我今天送你上路,谁叫你不长眼惹了公孙家主,你这条命要还留着,也是惹是生非。可惜丹修还没有找到,不能将你赶紧炼制,好在冬天寒冰万里,扔寒冰冻着也行。”
“临终遗言,想好没有?”
公孙二叔一脚踢在他身上,直接震碎了他肋骨,巽跋软绵绵倒地,怀里头还揣着一小把没吃完的松子糖。
临终。
死亡。
巽跋看了看天,天还是蓝色的,他没什么想说。
可他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没有吃。
没有机会了,这世间剑修大多配剑,可公孙二叔偏偏用的是把屠夫刀,巽跋仰面时,那把刀迎面刺入腹中。
·
“啪。”
“哎呀。”
伴随着重物落下的是唧唧的痛呼——他没有痛觉却有基本反应。唧唧快睡着时候被凭空落下来的一本书砸到了脑袋。他揉揉昏沉的脑袋,起身倒水,顺带又摔了个杯子。
“呼呼——”
门也被风一下子刮开,唧唧懒洋洋拖着身子关门,顺便看了眼外头,阴沉沉天气估计得下雨,刚吹进来的一阵风怪怪的,像是在耳边幻觉出了一句——我想吃红烧肉。
唧唧摇了摇头,觉得自己魔怔了。巽跋昨日并未如约到来,但巽跋经常这样,唧唧也没办法找他——他不过是公孙老爹严密监视下一只金丝雀。唧唧在等待的时候才隐约觉得巽跋出了事,但巽跋是真大佬,应该问题不大,可想起在自己面前瑟瑟缩缩样子的小可怜,唧唧又觉得他大概率对付不来。
想来想去,唧唧都快被自己割裂了。
做好的点心没人吃了,往往剩下,分给旁人都不敢吃,也没人敢同他说话,不过是几天时间,唧唧在自闭中又坐回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悠哉的咸鱼。
这日天大寒,外头下了厚厚的雪。没人找他麻烦,唧唧最近精神养得很足,大雪日子该他忙碌,因为这时候雪菜尖最嫩,雪菜会顶起雪苞,然后悄无生气的接触鼓鼓囊囊的芽尖。
又因公孙府靠近大山,府里头其实就有很多雪菜,只是大雪一过,又被人铲了。唧唧给自己倒腾吃的,一点不嫌麻烦,他找了个小布包,又找个木片,顺着松软雪层找过去。
他一路找到不少的雪菜,这点能做上一两碗酱菜了。唧唧耐着性子多走了一点路,见到前面树上挂着根粗粗的绳子。
绳子下头的雪顶了起来,唧唧晓得这样蓬松的弧度,必然是雪菜顶起来的,又看这一坨小苞,肯定藏了不少。
唧唧耐着性子挖了起来。没挖多久,戳到个软软硬硬的东西,唧唧凑过去一看。
妈耶,是只手!
吓了一跳的唧唧接着挖起来,约莫小半个时辰,从雪里头挖出来一张他熟悉的脸。
唧唧在他脸上拍了拍:“巽跋!巽跋你醒醒!”
巽跋身上冷得出奇,像是冻死了,唧唧第一回 见到将死之人,不由得有些慌,他把巽跋拖出来,脱下衣服裹着他,再把他抱在怀里,尽可能用身体温度温暖他。可就算是这样,也做不了什么,要是巽跋不醒过来,以唧唧的力气,根本没办法带走他。
慌忙之余,唧唧摸到了身边带着的一壶米酒,他赶紧打开给巽跋灌进去。一壶酒下去,巽跋身体才温暖了一些。
总算是活过来了。唧唧松了一口气,他这才看清,巽跋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粗大绳子栓在他脖子上。巽跋艰难睁了眼睛,迷迷糊糊间说:“是你啊……”
刚苏醒的巽跋因为太久没进食,一点力气也没有,唧唧给他裹好了衣服,拿出自己刚才一路收集的雪菜,放在丝帛包里头,拿边上石头砸碎了,然后将汁液挤进了巽跋口中。
雪菜汁清甜,巽跋唇边一触到雪菜汁,便开始努力吞咽。唧唧等巽跋有了些咀嚼的力气了,才把揉碎的雪菜喂给他吃。第二天,唧唧熬了粥一点点喂给巽跋,他尝试着解开绳子,但绳子上加了禁制,唧唧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给他就着这棵大树搭了个简易木板,又给他拿了不少厚实被子。
后头回去时候,唧唧才听说,公孙二叔和公孙二婶都死了。
唧唧不足为奇,毕竟原文里头公孙旁支都灭了。靠着他装睡听墙角的本领,他很快搞清楚了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