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傅陵口中的“豁得出去”,是豁了些什么东西出去。
宋矜登楼而望时,只觉得,除非今上手中是神鬼之兵,不然,就如此大架势,死人活人,都逃不出旧京。
大雨潇潇,陆屿自他身后走近:“你这个学生,实在不适合留在朝中。”
宋矜默一下,只笑笑:“太后与今上相争,朝中早晚要撕破脸。他不过是把这件事提前了,起码,现在并没有什么损失。”
陆屿只道:“但他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只为了救一个苏遥。”
“不是也在救小皇孙吗?”
宋矜笑笑,又无奈地望向陆屿,“您别瞪我,这是我的学生,好话还是得替他说点。”
风雨不止,宋矜又默了默:“国朝世家林立,其中许多门户,并不在意谁做君上,甚至,也并不在意那个位子姓不姓李。”
他数一下:“傅家,裴家,沈家,这三门,不都是改朝换代,也依旧鼎盛煊赫的世族么?”
“比起君位日后落在谁手上,他更在意苏遥,我一点也不奇怪。反正君位如何,傅家都还有应对的余地,但苏遥死了,世上就再也不会有这个人了。”
“比起他日后发疯,还不如现在发疯。起码结果还是好的,不是么?就连太后,也未必能说得动这么多世家出手。”
陆屿只长长地叹一口气。
二人同时沉默一会儿,宋矜又开口:“其实,苏遥此人,是很重要的。”
陆屿抬眸,便听得宋矜道:“我们只考虑傅陵,阿言待他有多亲近,陆山长想必比我更清楚。如今阿言年岁尚小,心智尚不成熟,如果有人知道苏遥与他的亲近,以苏遥的安危要挟他,阿言会怎么做?”
风雨声惶惶,二人皆未说话。
久经朝局的人都知道,变数太大的人,死了最干净。
如果没有傅陵非要保他,此番便是能救,苏遥大约也不会被留下。
陆屿重重地叹一大口气,怒道:“救回来之后,就让你的宝贝学生抱着他心上人滚得远远的,再也别掺和朝局,小皇孙赶紧送到京城,傅家全交给小傅大人。有旧京的众多旧贵庇护,这俩人在旧京好好活着就行了,再别出来。”
陆屿颇为气急,宋矜只挑挑眉,慢条斯理道:“陆山长,看您一口一个我学生,苏遥不是您学生么?”
陆屿一噎,顿时开始无理取闹:“那也是你学生先拐走的我学生,自己的学生不教好,还出来带坏旁人。”
行。
反正猪拐白菜,永远都是猪的错。
宋矜不说话了。
他会替自家猪说好话,主要是因为,他发自内心地理解傅陵。
人活这一世,功名利禄,终究是归尘化土之物。
便是被刻入青史,立丰碑,创伟业,数千年后,也只不过是后世口中,三两句话便能概述的一辈子。
比起那样的一辈子,能和真心相爱之人在一起,长长久久、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才是傅陵想要的。
毕竟转世轮回,一个错过,便是永远,再也不会遇见。
宋矜心下感喟,正在感慨万千,就要写成一篇什么《真情赋》之类的东西,身后便传来一人声音:“宋大人!找到了,找到了,都活着!按照傅相暗卫所说,在东山一个石洞找到的!傅相已经赶去接人了,马上就到!”
陆屿霎时松一口气,又不满地瞧宋矜一眼。
宋矜只得看向这人:“谁让他跑去的?胡闹。把人拦回来,他惹上旧京满地高门,如今人救回来了,他就打算不管了吗?”
这人忙应一声,又为难:“致仕的文大人,裴相,还有沈老侯爷,都在议事厅等大人和陆山长,羽林卫的钟统领也快回来了,您看……”
宋矜只得匆匆下楼。
骤雨不歇,旧京城沉默而庄严。
檐外依旧在下雨,今夏雨水多,湿漉漉的。
苏遥头脑混沌,分明已醒了,思绪却抽不出来。
他再一次看到林立的高楼大厦,柏油路上穿行的汽车,繁华都市内的车水马龙。
他看见十六岁的自己,参加完祖父的葬礼,坐车来到苏家在远郊的老房子。
老房子是座别墅,有一个宽阔而漂亮的大花园。
天气阴沉沉的。
婶婶是最后一个到的。
所有人都穿着庄严肃穆的黑色,所有人的表情也同样庄严肃穆。
没有任何佣人,气氛沉默到诡异。
他那时不懂,还以为,他们都与他一样,在为祖父的去世难过。
苏家近年来的事情很多。
他的祖母病逝,父母因严重的交通事故过世,祖父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病情加重,坚持了一年多,便也撒手人寰。
苏遥很难过。
他沉浸在悲痛中,便听见大伯母喊他的名字,扔出领养证与亲子鉴定报告,冷漠地通知他,你不是苏家的孩子,没有资格再留在苏家。
大伯父拿出遗产分割协议,身后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律师。
“请你签字。不签也可以,你也可以去请律师。”
伯父伯母叔叔婶婶,还有姑姑和姑父,都签了。
大伯父把笔递给他。
苏遥愣怔半晌,只觉得荒唐至极。
他摔了笔,生平第一次觉得满堂衣冠,都不堪入目:“爷爷刚刚下葬……你们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地分家产?你们为什么不难过?爷爷是你们的亲生父亲,为什么你们都不难过……”
他的泪水铺了满脸,才蓦然想到,方才在葬礼上,只有他一个人哭了。
爷爷就这样走了。
没有人为爷爷伤心。
苏遥长这么大,第一次涌出无能为力的愤怒。
但他幼稚而可笑的行为并没有换来什么结果,大伯母把他赶出老宅,只刻薄地笑了下:“再装成孝顺的模样,你也不是这家的孙子。会哭是吗?他不是你爷爷,你连替他哭都不配。”
苏遥脑中一片空白,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墓园,抱着爷爷的墓碑,哭了一整晚。
那晚也下这样大的雨,连绵成片,仿佛永远都不会停。
苏遥在这样大的雨中孤零零地活了六年,再睁开眼时,虚弱不堪。
大约是上苍也觉得,他没有必要再留在那个世界,给他换了个去处。
这里很好。
他认识了许多人。
伙伴,家人,亲戚朋友,街坊邻居。
还有一只鸽子。
又懒又馋,喝醉酒就变成一只大可爱。
他喜欢这只鸽子。
他想在这个世界,与这只大鸽子,一起垒一个小窝。
白头偕老,平安喜乐。
苏遥心下微微一动,仿佛溺水之人浮出水面,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他忽然睁开眼。
他愣上一下,身上骤然传来清晰的疼痛感。
从手到脚,疼得他难以忍受。
不由闷哼一声。
他这一声极其微弱,身边却有人动了动。
苏遥稍微偏偏头,便瞧见了傅陵。
天色阴沉,映出傅陵一张憔悴的面容。
苏遥只觉得不过片刻未见,傅陵便消瘦上一圈。
他静静地与苏遥对视片刻,眼睫都在颤抖,竟然半晌都未说出话来。
苏遥张张口,只觉得嗓子干涩疼痛,勉强咳上一下,却扯得浑身都疼。
他微微一蹙眉,傅陵的眸中便露出些惊慌失措。
傅陵……在害怕。
苏遥从来没在傅陵脸上,瞧见过这种神色。
苏遥心下微微一滞,忽然就眼眶一酸。
但大难不死,是开心之事。
不能哭。
苏遥忍上一下,眼前便被泪水模糊了。
他心内酸涩不已,闭了下眼睛,便察觉有一双温热的手摩挲着他的脸颊,微微颤抖。
傅陵替他轻轻地抹掉眼泪,默上半晌,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苏遥睁开眼,轻声道:“我渴了。”
傅陵怔一下,忙起身去端来一个小碗,用小瓷勺子舀一点点,递到苏遥唇边。
“……喝点水,裴仪说,糖水可以喝。”
他声音低沉喑哑,苏遥配合着咽下一小口温热润泽,才发现傅陵的嘴唇都是干裂的。
苏遥一时酸楚,却又漫上无边无垠的喜悦。
我又见到你了,大鸽子。
苏遥想抬手摸一把鸽子的脸,却无力动弹,微微扬起唇角,便又滚下一滴泪来。
傅陵再度伸手帮他擦了擦,稍稍垂眸,瞧见苏遥喝下小半碗水,又浮出些淡淡的宽慰。
檐外的雨落得哗啦哗啦,傅陵神色平静。
平静得有些异常。
他在掩饰情绪。
……是因为在朝中谋算多年,才养成这种万事不上脸的习惯么?
出入禁中,登阁拜相,每一天都踩在腥风血雨的刀尖上吗?
苏遥看过书,书中的明枪暗箭,单单看上两笔,便触目惊心。
他看都不敢看的东西,鸽子一直生活在其中。
苏遥心尖微微疼痛,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傅陵提起傅老侯爷时,总是不咸不淡的语气。
这不是他想做的事,却不得不做。
若是做不好,他还会自责。
譬如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