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疼。
真的好冷。
再被树枝绊上一下后,他跌倒在地,似乎再没有了起来的力气。
耳畔尽是潇潇雨声,打斗之声已听不到了。
苏遥伏在地上,被瓢泼大雨砸得周身乏力。虽然天色黑沉,根本看不清东西,苏遥依旧觉得眼前一黑一黑的。
他方才被碎裂的马车砸上那一下时,被一道利器划破了后背。
绳子划开了,也溅了一身血。
苏遥头昏脑胀,虚弱不堪。
疼得视线模糊。
他趴在地上,隐约之间又听得耳畔急切的声音:“公子,公子醒一醒!公子,我们不能留在这儿,雨太大了,公子起来……”
这声音似远似近,苏遥恍惚之间,只听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阿遥,你醒一醒,你千万别留在这儿……”
那人低沉的声音响在苏遥耳畔,苏遥心底蓦然涌上一阵巨大的酸痛,拼命睁开眼睛。
我不能死……
我要活着见到他。
我们还要成婚,我不能死在这儿。
苏遥满脸雨水,勉强抹上一把,便被阿言扶住:“……公子,公子你坚持一下,我知道这是哪儿,我们躲起来,等人来救我们。雨太大了,我们不能留在这儿……”
苏遥浑身都是血,顺着泼天的雨水,沾染阿言一身。
苏遥抓住阿言,再没有说话的力气,只点点头。
他扶着阿言,尽量快地在山林之间行走。
天地辽阔,仿佛只剩下惶惶雨声。
“公子小心……”
苏遥隐约觉得脚下是一处滑坡,他扶着树干走下去,便瞧见数棵歪倒的大树。
横亘的大树之后,似乎是个洞。
这是……阿言上次逃跑的地方?
苏遥搀着阿言,一瘸一拐地,从树根处挤入洞中。
这洞并不深,阴冷且潮湿。
但苏遥坚持不住了,好歹没有大雨砸在身上,他很满足。
一把扶住石壁,便瘫倒在地。
“……公子,傅先生的人,知道这个地方,如果方才是他们,一定会找来的。”
阿言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孱弱至极。
苏遥勉强点个头,摸索着抓住阿言的手,咳上一下:“不要睡着,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苏遥咳这一声,满口皆是血腥气。
他的手冰凉,阿言的手也是。
苏遥再用点力气抓住:“你不要睡着,会有人来救你的……你放心,阿言,你不用怕,你会是……”
自胸膛内漫上层层叠叠的血腥气,苏遥压不住,便住了口。
洞口被粗壮的大树挡住,似乎也将满天风雨挡在了外头。
苏遥把能做的都做了,如今只能闭着眼。
等。
会有人来救阿言的。
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他的思绪浮沉,便听得阿言轻声道:“……公子,一直都是我在骗你,我不叫阿言,我记得我是谁。”
洞并不深,却依旧将阿言的声音放大数倍。
“我姓李,我叫李烨,我的生母是永王妃,我是永王的第三个儿子。”
“我是先帝最小的皇孙,我先前说的杀父仇人,是今上。”
风雨声不歇,洞内静默一片。
苏遥轻轻地舒口气。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不仅知道你叫李烨,我还知道,你会君临天下,会开疆拓土,会在位五十六年,一手开创四海升平、八方来朝的太平盛世。
你会是名垂青史的君主。
是国朝有史以来,最英明的君上。
你一定要活着。
至于我……
苏遥闭上眼,便念起傅陵那张脸。
我尽量努力地撑一会儿吧。
鹤台先生的《江湖一叶刀》还没有写完,我也还不是太想死。
这个时候还能想起催大鸽子的稿,苏遥也不由笑了下。
他刚扯起嘴角,便听得阿言再度轻声开口:“……公子,无论日后我是谁,我都永远是苏言。”
洞内悄寂,年轻君主这一句承诺,轻若鸿毛,又重于泰山。
“嗯。”
苏遥心内感喟,却实在没有感喟到底的心力,只得先道:“……我很想抱着你,但……但没有什么力气。你不要睡,若是还有……有力气说话,就随便……说点什么吧。”
苏遥勉强说上这几句话,便呼吸愈发沉重。
他浑身都冷。
又疼又冷。
阿言虽然比他年纪小,但身体底子比他好,虽然虚弱,但还能开口:“我来给公子讲一遍《云仙梦忆》吧。是傅先生的书,公子喜欢吗?”
“喜欢。”
苏遥倚着石壁,说出这两个字,又咳出一口血。
我喜欢。
我喜欢你,大鸽子。
只可惜,这句话还没有当面说过。
阿言的声音浮浮沉沉,阿言一向记性好,能复述出看过许多遍的书。
苏遥并未入耳,脑海中只剩下一个人的样子。
某只大鸽子吃他的小馄饨,吃他的糖醋排骨,吃他的火锅,还不写文。
还亲他,不准他喊大鸽子。
等这次回去,一定要喊一千遍的大鸽子。
……大鸽子。
我想再见你一次。
苏遥眼眶发酸,但他仿佛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思绪翻涌不息,倚在石壁上,听着阿言低微的声音,只觉得时间都被拉得很长很长。
风雨飘摇,天地仓惶。
苏遥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他的力气一点一点被耗干,意识也一点一点地变模糊。
疼痛可以使人保持清醒,但他快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好累……
苏遥只觉得,仿佛是等到了天荒地老,耗到只剩一口气时,耳畔才终于传来一丝人声。
急切,而嘈杂。
但真切。
“这里面好像有人!”
“这里这里,真的在这里!”
“快喊人来!快拿药来!快去告诉……”
苏遥弯起嘴角,仅剩的一丝精神一松,终于昏了过去。
第86章 夜雨(三)傅阡
今上在旧京的所有暗线一日之间飞速反扑,又在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
太后调的羽林卫来得并不晚,但小皇孙与苏遥能够这么快就被找到,主要是因为旧京数大高门的协助。
论熟悉程度,羽林卫自然不如旧京中人。
而旧京的高门,能够在一夜之间站队,主要是因为傅陵。
宋矜之人出去与太后报信后,傅陵睁开眼,低声道:“夫子,我希望您的人,也能和我的人一样,把苏遥看作与阿言同等重要的人。”
宋矜明显一愣,整个房间内皆是一愣。
方才商议之时,所有人都刻意地,略过了苏遥。
并非不想救,只是大局在上,时间如此紧迫,人手又不足,苏遥与小皇孙相比,实在不是个优先考虑的人物。
而且事涉傅陵,余下之人并不好开口。
宋矜微有震惊。
但并没有十分震惊。
外人眼中,傅陵是个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狠角色,但他从小看傅陵长大,比任何人都了解,傅陵是一个怎样的人。
傅陵是个任性之人。
哪怕这些年做的所有事,都从未逾矩出格,那也更改不了他骨子里的任性。
真正乖巧懂事的世家长子,是不会在十一岁上时,还会和父亲说,我想做个木匠,哪怕从今以后,傅家不再认我也可以。
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傅老侯爷当时气疯了,宋矜完全理解。
因而,当初傅陵辞官时,分明还有转圜余地,他却没有劝。
傅陵不想做的事,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如今或许有一个了。
苏遥。
宋矜挑下眉,终究是默一下:“傅相不要意气用事。”
傅陵淡淡道:“我是意气用事,就凭我豁得出去,就凭苏遥是我心上人,是我西都傅氏的人。”
“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希望小皇孙死;当真到万不得已,为了傅家的日后,我也会动手。但如果换成苏遥,我很难说出同样的话。”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默。
其中真正主事的,是宋矜。
“我把话说明白。”
傅陵并没有看他,只继续道,“若今上真的拿苏遥要挟我,我不敢保证,我不会妥协。”
“我知道如此说,夫子会更想杀了他,但夫子如果动手,我西都傅氏,与旧京起码九户高门,从今日起,便与太后,一刀两断。”
“太后与今上相争,旧贵一派帮谁,谁的胜算就大。旧贵世家如今都仍在观望,我在这里,苏遥的身后就是整个西都傅氏与旧贵的势力。他是不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只要夫子一句话。”
房内静默一片。
宋矜顿一下:“只靠你我和羽林卫的人,想同时活着救出小皇孙与苏遥,把握不大。”
傅陵起身:“多谢夫子。我以西都傅氏的身份保证,旧京至少有九门世族,今后会尽全力,扶持太后与小皇孙。”
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每一刻都十分珍贵。
宋矜并不知晓傅陵是如何快速地说服这些门户,总之,大大小小,最后站队的有二十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