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自认为知识渊博,不乐意请个解说员在耳边叽叽喳喳,夏云则没听他的,手机一扫付了款,让导游带着他们边逛边看。
他想从解说中打探专家们挖出多少底细了,毕竟他对自己没进皇陵还是有些耿耿于怀的。
“郴国的史书不怎么记录公主生平,这位公主算是个例外,由于远嫁岐国和亲被载入史册,可惜红颜薄命,出嫁没多久就丧夫丧父,回国奔丧的时候悲伤过度香消玉殒,就安葬在故国,按理说品阶不低,但从陵墓规格和随葬品来看这公主大概不受宠爱,想来也是,皇帝也不肯把受宠的公主嫁到千里之外,你说对不对?”
夏云则眼神空洞,三观碎裂,被小导游追问了一句才木然点头,嗫嚅了一句:“简直太对了。”
他确实不受宠,甚至在宫里屡遭排挤,但是和亲又是怎么回事?奔丧又是怎么回事?是被人冒名顶替了,还是有人空降嫁接?
他竟然熬死了他父皇,想想还有点暗爽,不过再想到他一个男扮女装的假公主竟然远嫁异国他乡,暗爽就变成了暗伤。
凤冠霞帔底下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郎,收货方竟然没退货差评投诉一条龙还先挂为敬,让他十分困惑。
夏云则脑袋嗡嗡作响,晕得更厉害了,陆远非哥俩好似地揽住他的肩膀,不着痕迹地扶着他,笑道:“这位公主长相如何,有画像吗?”
夏云则闻言胸口酸涩,腰板一挺,含嗔带怨地瞪了他一眼。
长相貌美如花,就是多一根黄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凭记忆给你画一张。
他沉浸在“我醋我自己”的酸爽中,一时竟忘了头晕脑胀的不适感,抢着问小导游:“有尸体吗?”
小导游郁闷地摇摇头,领着他们进入展厅,一路走一路讲解,夏云则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出土文物,心想这随葬品挑得真是不讲究,这不是把芝兰宫的摆设扔进来充数了吗?
小导游讲得口干舌燥,结果发现只有两个老的还算捧场,时不时问一下某种器物的用途,两个年轻人根本不理他的茬,一个身形摇摇欲坠好似受了沉重打击,另一个亦步亦趋分不出半点注意力,他也觉得没趣,打起精神说:“这个墓是修郴山隧道的时候发现的,目前没有被盗掘的痕迹,你看那边展柜里是陪葬的玉器和金银饰品,并无缺损,奇就奇在公主的遗体不翼而飞了。”
陆远非终于给了他个眼神,问:“难道是衣冠冢?”
小导游挠挠头,答道:“现在专家的意见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是衣冠冢,另一派认为按史料记载公主的生卒年,她确实是葬在这一带了,又不是顶格的陵寝,没有必要立个衣冠冢。”
“当然网上也有讨论这个的。”小导游领他们来到最里面的展柜前,指着两坨锈蚀斑斑的银制品说,“公主棺椁里放着两个不明用途的银器,不知道是何用意,网友的说法是这公主可能尸解成仙了,留下了两件法宝。”
这就更不靠谱了,陆远非盯着那两件“法宝”,玉盘大的实心银轮,中间以横杆相连,怎么看怎么眼熟,他低头看看歪在他身上的夏云则,轻声问:“你觉不觉得这有点像……”
夏云则嘴角直抽抽,眼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粗暴践踏:“不是像……这就是……”
网友们还是被出土文物这四个字束缚了想像力,没能看透这明目张胆的灯下黑。
“这踏马是一对哑铃啊……”他胸中气血翻腾,出言气若游丝,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倒在陆远非的臂弯里。
“云则!”
“儿子!”
“喂!”
周围声音嘈杂,却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他像置身于寒风凛冽的山崖,脚下是万丈深渊。
瞬息变换的气流将他掀起又抛下,像一片浮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种失重的坠跌感又出现了,他在猎猎风声中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惊恐万状,孤苦无依。
直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第76章 贝与刀
他又发烧了,比前几天还要严重,神志不清,体温直冲40度,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陆远非顾不上旁人异样的目光,直接将他打横抱起冲出博物馆,驱车前往医院。
在发热门诊又遇到先前那个大夫,对他还有点印象,查体验血一切正常,就是烧得莫名其妙。
医生只好再开一支退烧针,这次夏云则呈半昏迷状态,没力气跟护士矫情,让人家顺顺当当地打完了针。
一针见效,他开始退烧,医生不放心,让留院观察,又给开了几张检查单,让家属密切关注病人的情况,清醒之后赶紧去做检查。
陆远非跑上跑下给他办住院手续,夏家父母忧心忡忡地坐在长椅上,时不时交换个焦急的眼神。
“不会是旧伤复发吧?”陈女士喃喃低语,“砸得跟血葫芦一样……”
陆远非看了看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小教练,安慰道:“上次拍过脑CT,没有发现问题。”
“上次?”陈女士抬头看向他,看得他难得心虚,自责没把人家孩子照顾好,“就是前几天,陪我去扫了一回墓,然后突然发烧,也是什么都检查不出来,打一针就好了。”
陈女士一拍大腿,噌地站起来,扭头就往外走,陆远非愣了一下,追过去问:“阿姨这是要去哪?”
“他这八成是撞了煞。”陈女士神情凝重,“我去找个高人给他破解。”
陆远非一脸“您是不是在逗我”的表情,额角突突直跳,试图劝说陈阿姨相信科学,不要给江湖骗子可乘之机。
“可灵了,之前就是在他指点之下改了名,我儿子才醒过来。”陈女士大手一挥让老夏在这里陪床,把陆远非抓了壮丁,“你开车快,送我过去。”
陆远非担心小教练,又担心岳母被骗,滚油煎心似地一路风驰电掣,用最短的时间杀到陈女士指的那个小公园。
元旦假期,瞎子照常营业,陈女士火急火燎地冲上去,把儿子的情况一报,瞎子对这位慷慨多金的老母亲仍有印象,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说:“令郎命格贵重,千金之躯不可涉足阴祟之地,否则易被邪物冲撞,以后阴气重的地方切不可再去了。”
陈女士本来对瞎子深信不疑,被他一通忽悠,变成了半信半疑,撇嘴道:“他贵重啥?他连一本都考不上。”
陆远非无话可说,膝盖中了一箭。
“那他这次发烧怎么办?”陈女士比较现实,命格什么的放到一边,先治病再说。
“去医院打一针就没事了,或者吃点布洛芬。”瞎子竟然语重心长地劝她,“要相信科学。”
正好老夏打电话报平安,她儿子体温恢复正常,人也醒了,就是情绪低落,谁也不搭理。
陈女士现在既不相信玄学也不相信科学,就想让瞎子出个主意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他以前可没这么娇气啊,这动不动就发烧怎么行?本来脑袋就不灵光……”烧来烧去岂不是更傻?
算命瞎子刚吹完科学至上,马上横跳到天机命理,墨镜反射着阳光,山羊胡一翘一翘,手指沾了一指头朱砂,在纸上写出她儿子名字里改换的那个“则”字。
“左贝右刀,令郎这个字就是他的命格——尊贵无双,只有身带杀伐之气的人陪护在侧,才能挡住各路邪祟侵袭,一生安乐无忧。”
他这神神叨叨的说法把两个人都镇住了,陆远非皱眉瞪着纸上鲜红的字迹,左边的贝字圆滑婉转犹如春风拂面,右边的立刀却铁画银钩杀气腾腾。
像披甲执锐的战士忠心耿耿地守护着价值连城的宝贝。
这名字改得恰如其分,原来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早知道不给他改这个字了,我上哪儿找什么‘身带杀伐之气’的人?”陈女士却不太满意地嘟嘟囔囔,“现在屠宰场都机械化了……”
瞎子拈着山羊胡,笑得高深莫测,朝他这边偏过脸来,隔着墨镜,陆远非不能确定他是真瞎还是装瞎,只是这一个照面,让接受了二十几年唯物主义教育的人胸中波澜起伏,激荡不休。
陆远非压下翻腾的思绪,抽出几张大钞塞给瞎子,拉着陈女士上车走人。
“先回医院吧,叔叔一个人怕是应付不过来。”
老夏确实很抓瞎,他儿子醒来之后低头静坐,一言不发,医生护士来看过一轮,无论怎么哄,他都跟聋了似地毫无反应。
不会是发烧烧傻了吧?
他马上夺命连环call呼叫老婆回来救场,结果等人赶回来,老夏惊恐地发现儿子的朋友比儿子的亲妈神色还要焦灼。
要类比的话,倒有点像产房外面拿鞋底蹭掉一层地皮,就为等一句“母子均安”的准爸爸。
而他那个油盐不进的混帐儿子,听见脚步声突然有了反应,支楞一下抬起头来,好似留守儿童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睁眼见爹娘。
陆远非大步流星地走到病床前,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摸到出汗之后凉润的肌肤,轻轻松了一口气。
夏云则一脸久旱逢甘霖的委屈相,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小声抱怨:“哥你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