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硬汉不屑于卖惨,刚才听他们说长道短,几句话就要感叹一句可怜,让他尴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看那俩人泛红的眼圈,又强忍住了让他们消音的冲动。
人民群众强无敌,铁血兵哥惹不起。
夏云则攥紧他的手,积了一肚子火,走路都一蹿一蹿地,恨不得现在就去找他舅打一架。
“你舅太不是东西了。”他气乎乎地说,狠狠一剁脚踩扁路边一个烟盒,“干啥啥不行,争产第一名!”
趁人之危夺人家产也就算了,人家老太太指定留给外孙的老房子他也要惦记,还要不要脸啊?
他想起自己的舅舅,虽然素未谋面,将军府那些年门庭寥落,但是银钱补品流水似地往芝兰宫里送,撒出去大量的红包上下打点,就为了让他在宫里少受几分闲气。
有没有效果另说,单这番心意就让人感动。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距离开车时间还早,在夏云则的强烈要求下,陆远非带他去看了自家老宅子。
那是一座有两百年历史的四合院,四间青砖大瓦房加两间后罩房,宽宽绰绰,房顶飞檐翘角,石窗五蝠捧寿,由于十几年不住人,门柱斑剥,西厢房塌了一半,房上地上枯草丛生,一棵老石榴树和柿子树晨昏相伴,冬天掉光了叶子,更显出枝杈间鸟窝累累。
在别人眼中破败不堪的老院子,在夏云则眼中犹如一座宝山,他兴奋得一蹦三跳,东摸摸西看看,虽然木料不是楠木吧但也坚硬结实,这么多年没人住,主体结构还挺稳固。
“这院子好啊陆哥!”夏云则一挥手,给他描绘美好蓝图,“攒点钱修缮一下,以后咱们夏天避暑,退休了还能回来养老,这边搭个葡萄架,摆俩躺椅饭后纳凉,那边栽几盆茉莉,长了花苞就掐下来泡茶,再养几尾金鱼,一条黄狗,哎呀这日子给个神仙都不换。”
陆远非几下被他哄得心向往之,也跟着畅想未来:“然后我牵着狗,带着你,出东门抓野兔?”
话术一流的营销天才被堵得哑口无言,怔了半晌才红着脸抱怨:“你就会占我便宜。”
陆远非哈哈大笑,一整天的阴郁心情云消雾散,伸手把小教练拉到怀里,问:“你喜欢这院子?”
夏云则猛点头,简直太喜欢了,你要敢拱手让人,仔细我揭了你的皮!
“那就留着。”陆远非宠妻无度,当场拍板,夏云则想起桂姨的话,心中仍有顾虑,问:“那你舅那边……”
“不用担心,他们成不了事。”陆远非给他吃了个定心丸,“确权的时候写的我的名字。”
这宅子是他外家的祖产,按惯例本来该留给男丁,然而他外公外婆都由母亲养老送终,他舅结婚之前就跟长姐分了家,拿了笔补偿款买楼房去了。
小城市的老宅子不值钱,看着古色古香,住着却不甚方便,
陆远非觉得他的胆量就是半夜三更穿过院子上茅厕练出来的,那时候他小小一个顽童,头顶一轮孤月照路,脑袋里还萦绕着外婆白天给他讲的鬼故事。
结果直到他家改了排水管路,把厕所挪到房里,他也没撞见半个小鬼出来作祟。
外公去得早,外婆特别疼他,知道他舅锱铢必较的本性,临终之前还强撑着写下遗嘱,指定这院子给陆远非继承,亲儿子没分着一根椽。
当时他舅没闹,一是忌惮姐姐姐夫的强势,二来,他也确实看不上这座宅院,表面上拍着胸脯表示绝不惦记老太太这点家私,背后却嘲笑他们一家都是傻子,捡个鸡肋还得花钱供着。
对那种唯利是图、不占便宜就好似吃了亏的人来说,这房子可不就是鸡肋吗?过几年就要修缮一回,花费甚巨,寻常人家还真是伺候不起。
忻河是个没什么资源的小城市,也就水果种植业能拿得出手,年轻人都往邻近的容江市跑,市中心的商品房价格都涨不上去,何况这些乏人问津的老宅子?
可是对于陆远非来说,这是他的童年,他的旧梦,他打不开的宝匣,回不去的家。
他当兵的时候这一片老宅子开始确权,当时邻居仗义,碾转通知到连队,领导特批了假期,还派了辆车送他,跟地方打好招呼,半天时间就把事儿办完了,就算当时他舅心思活络,使人放出闲言碎语说什么老何家的祖产怎么能传给外姓人,然而镇民淳朴,在这种问题上向来立场分明:给了谁就是谁的。
他舅没掀起什么风浪,也不敢真跟他来横的,舅舅欺负外甥放到民间不算什么,但是只要陆远非还穿着军装,就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最后产权证直接寄到连队,一点沾手的机会都没给他舅。
陆远非继续在军中燃烧青春,老宅子就这么空置了许多年,退役之后,他也没想过回来住。
不是嫌它荒芜,只是怕触景伤情,刺痛他不愿意留存心间的孤独与脆弱。
与其说是财产,不如说是羁绊,他以为他会与这里彼此放置,相安无事,直到它渐渐毁损塌陷、面目全非,然后他就不得不水到渠成地放弃它,遗忘它,像旅人丢掉破旧不堪用的行囊,如释重负,孑然前行。
丢掉一颗珍珠固然让人惋惜,可是等它化成齑粉之后,只会顺理成章地被人弃如蔽履。
幸好苍天垂怜,在他的过往褪色枯萎之前,有个家伙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跑到他心里攻城掠地,作威作福,不许他再麻木漠然、无牵无绊,一定要拉着他投身于热烈鲜活的烟火人间。
喜欢就留下,不用在意成本也无须计较得失,他挽救了他的珍珠,还要拂拭一新,让它焕发出更璀璨的光芒。
夏云则偎在他怀里,静静地听他讲述陈年过往,悄悄回抱住他的腰,还越搂越紧,发出低柔的叹息:“陆哥,还是有很多人对你好的。”
陆远非摸摸他的脑袋,含笑点头。
这些年虽然历经波折,却也得到许多人的关爱扶持,让他没有任由一腔愤懑拖入绝境。
夏云则抬起下巴,认真地看着他:“不过我一定要做对你最好的那个。”
虽然现在说这话有吹牛皮的嫌疑,但是他陆哥毫不嫌弃,还情人眼里出西施,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喃喃对他道谢。
夏云则又羞愧了,觉得陆哥未免太客气。
只是做了几顿饭,赚了一点钱,哪当得起一个谢字呢?
他把心里的话讲了出来,惹得陆远非呵呵低笑,温热的吻流连到他耳畔腮边。
我谢谢你,只因你出现,只因你来到我身边。
俩人亲热够了,溜溜达达地往火车站走,取了票要进候车厅的时候,夏云则眼尖地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叛逆少年。
靳臻烦躁地踱来踱去,时不时踢一脚树坑里的残雪,又冷又饿,脸色灰败,嘴唇都起了皮。
他望着广场旁的警务站,脚步踯躅,好似走过去要跨过刀山火海。
眼看着天色渐暗,这么冷的天气他又不能露宿街头,靳臻一咬牙一剁脚,拔腿正要跑,冷不防有人轻拍他的肩膀:“小靳同学?”
靳臻打了个哆嗦,回头一看,脑袋嗡地一声又晕又胀,想发火却没力气,只好怒目而视,低声问:“你谁?离我远点,不然我报警啊!”
夏云则挑起拇指点了点旁边的警务站,气死人不偿命地说:“你去呗!”
他当然不能去,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孤立无援的高中生只好捏着鼻子向冤家对头求助:“你有钱吗?借点钱买车票。”
夏云则戒备地后退一步,把方才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他:“离我远点,不然我报警啊!”
“你报个屁!”靳臻气得嗷嗷叫,“你他妈比我高比我壮,我能劫你财啊还是劫你色啊?”
夏云则啧啧感叹这小破孩开口就让人想打,到底是怎么平安长大的?
“你不是应该在学校上课吗?跑到这里干什么?你爸呢?”
他的疑问三连火上浇油,靳臻小脸一白,没好气地说:“你闲出屁来管那么多!就说借不借吧?”
“不借。”一道低沉的声音斜插过来,陆远非拎着超大份的两盒煎饺,香飘万里,眼神都不给靳臻一个,伸手勾住小教练的肩膀就要带他走。
眼看着救命稻草要跟他白白,靳臻急了,扑过去抓住夏云则的衣服,叫道:“别走啊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嘴硬不过三秒就被现实毒打得乖乖服软,肚子更是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悲鸣——
咕噜噜……
第64章 不必言谢
五分钟之后,他缩在候车厅长椅上,吸溜着鼻子往嘴里塞煎饺,一口一个,恨不得头都埋进饭盒里,一边吃一边哽咽:“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夏云则踢了他一脚,嘲讽道:“这话跟你妈说去,看她不打你个脑震荡。”
“夏哥,你信我,女人真的靠不住啊!”叛逆少年被煎饺收买,开始满世界认哥,“我妈当然不一样,那可是我妈。”
陆远非又买了一盒煎饺回来,闻言冷眼一扫,断定他被小女朋友甩了。
正是心胸眼界都亟待开阔的少年时期,偏狭固执,被一棵树绊了个跟头,就咬牙切齿地恨上整片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