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乔躺得安静如斯。被放下时,一双手交叠在腹部,
太易碎了,此时的他看起来。且少年他肤白柔腻,气质又这样的纯净……孩童一样的,珍贵的纯净。
叶长安放下对方后,便要转身离开,忽听到谢灵乔嘴里又呢喃了声什么。
叶长安并不打算去管,他并没有没兴趣。谢灵乔却似乎在睡梦中遇到了什么事,连带着现实中的动作也不安分起来,竟一抬手,扯住了叶长安的袖子。
他的袖子上有个金属材质的袖扣,也被谢灵乔一起攥在手心。
叶长安少见的、明显的皱起了眉,却听见谢灵乔声音略大了,道:“……越哥……华严寺后山的鸢尾花,我今年种了许多……”
含糊不清的。
谢灵乔混乱不堪的脑海里,漂浮过碎片似的许多的画面,有人在走动,在说话。
他轻轻地,将越哥二字,自唇齿间吐出。语气分明是熟稔的。
越哥、鸢尾花?
莫不是,这男孩喜欢的人?
叶长安眸子闪烁了一下。他脑海里,忽而掠过一鳞半爪,旁人口中所传,谢灵乔暗恋他的消息来。——亦有,眉目青涩的男孩躲在树后,偷偷望向他的画面。
谢灵乔的手抓在叶长安的袖子上,如抓住了浮萍,或抓住了稻草,指腹透了淡淡粉,抓得却是用力、紧紧的。
叶长安的修长身影沐浴在芒白的灯光下,唯有双足落在阴影里。他的碎发些许遮在额前,因低头的姿势,瞧着略长了。
叶长安试着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心里抽出来,试了一下——失败了。
谢灵乔甚至往上抓了抓。
这个正僵持着的当口,叶长安目光移了移,恰捕捉到,谢灵乔因不安分的挪动,裤腿微微向上翻起,露出的一截白皙的脚踝。
这脚踝若仅仅是好看而已,便没什么特别的,但正值此时,因光线明亮,其上肿起之处,与新生淤青便看得很是清晰。
叶长安从五岁起,受过的身体之上的伤便比同龄普通孩子要多得多,因而一眼便看出,这伤是新伤,恐怕尚还作痛着。谢灵乔今夜却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
叶长安的目光只在那淤青处停留了一瞬,手腕微微翻转,空着的另一只手搭上谢灵手背,是真的要用上一点力将对方的手掰开了。正当此时,谢灵乔蓦地将双腿做了剪刀腿的武功招式似的,缠在叶长安身上,整个人就如同一尾灵活的鱼,嘴里也念叨着什么“不……第七层功法……”
活似在同人真刀真枪地干架。
这个年纪的男孩,喜欢舞枪弄棒的暴力与冲动再正常不过,梦里梦到些打架战斗的场面倒也不难想象。
叶长安心下微微一晒,眼角眉梢便也带上一两分讥诮。
他原本并不打算伤着谢灵乔……然而谢灵乔如此,便真叫他心上生出一两分烦躁来,当下索性要直接将对方撕下去。
未曾料到,谢灵乔也不知是又梦到了怎样场面,猝然一松手,两条手臂水蛇似的攀上对方脖颈,环住,“后山……”
谢灵乔在呢喃,声音弱弱的,似隐了无限情绪,隐忍着,像是几乎溺在了什么样的情境里,听不清楚他究竟在低喃些什么。
叶长安被他这样一揽住脖子,只觉一股重力一下子就加诸在了他的身上,猝不及防地就将他往下拉,他没防备,一个不留神,身子被扯得低了低。
他平时惯于锻炼,倒也没因此就跌倒,只是两人间的距离因此而贴得更近,几乎就只剩一两寸的距离,快要贴在了一起。叶长安眉头紧皱,不耐烦地抬了手,抓住对方的臂膀,直接上手撕人——他虽似乎同谁都能打成一片,在三中里也深得人心,却最忌旁人同他超过一定距离。
且,他还有一定程度洁癖。
谢灵乔这个酒后醉得七荤八素,还要说一堆稀奇古怪的梦话的家伙显然此时已是万事不知,被迫与叶长安分开,整个人重新躺倒在床上。
宛如一摊烂泥。
两人终于分开,中间多出来的空隙也终于宽松得能流通许多的空气。
谢灵乔的一双眼儿阖着,眼睫长长,其上沾了点水珠似的,却还未有醒来的迹象,尤其一张脸通红,显是醉后的劲儿还未过去。
叶长安本来被折腾得烦了,拔腿便欲离开的,就在离开的一瞬间,余光里瞥到少年倒在床上,醉得晕晕乎乎的模样。叶长安倏而想起一双眼睛来……
一双于群魔乱舞的声音、光怪陆离的光线而揉成的背景下,澄澈的、清艳的眼睛,像是为色靡的酒气烘托而出的,一刹那就能拢了人心神去,叫人心中一静。
那是一种,很对他胃口的漂亮。只不过现下,眼睛的主人……倒在这里,醉得人事不省,那眼睛自然也是看不到了的。
叶长安出得房门去,带上客房的门,没上锁,将谢灵乔独自留在这里头。——发了莫须有的善心将对方带回自己家来,已是令他事后想起颇觉奇怪的了,他可没有闲心再留在这里照顾个陌生人。
叶长安回了自己房间。他的房间不在一楼,而是在三楼上,离地面远一些的地方会令他自在些。
洗了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独立浴室中走出来,正好放在一边床头柜上的手机,来电铃声响起。
是很短暂的一声铃。
穿着睡袍的叶长安拿起手机,扫一眼来电人姓名,叶霖,他哥。叶长安头发尚未吹干,黑色的刘海湿漉漉地垂在额前,因下颌线很完美的缘故,乍一看,像是动漫里的角色。
或许是周遭无人,或许是因在深夜里,他神情与白日里似有些不同,又叫人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同。
他修长手指往界面上一搭、一滑,锁解开,电话接通,叶霖熟悉的、清朗的声音传过来。
他亲哥,叶霖,比他大几岁,刚从国外的大学工商管理学硕士毕业没几个月,被父亲扔进家里的分公司历练,镇日里同那群老头子斗智斗勇,忙得焦头烂额。
叶霖今晚大概是缓得了点空,来问问叶长安的近况。
“一切安好。”叶长安说。他走到电脑桌前,俯身,随手打开笔电,邮箱里尚躺着几封今日还未处理的邮件。
——他同几个普遍比自己大上几岁的朋友一同弄了家公司,尚在起步阶段,家里人并不知道,除了叶霖。
叶长安坐下来,一边处理邮件,一边同叶霖照惯例聊聊,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关系算不了太好,却也比旁人要对彼此熟悉得多,交流起来自是顺畅。
“叶白最近小动作有点多。”电话那边的叶霖似是站在露台上,有夜风徐徐拂过的声音,叶霖提到叶白,这个不久前才回到他们家的私生子,语气却并不紧张。
好似随口一提起什么街头的猫啊狗啊的。
“上不了台面,倒勿需在意;只是刘芸失踪这十几年,也不知是真横尸在外,还是藏了起来。”
叶长安说没说话,看起来目光像是漫不经心的,实则对方所述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分明。
——叶霖那边的夜风像是刮得有些劲了,能听到他转身从露台回去的脚步声,不重,他提到这一茬来,像是只随意一提,没有深挖,他同叶长安继续道:“你最近见着父亲了吗?”
叶长安一个人住,不常回去,叶霖才如此一问。
叶长安声音平静,“没有。想来父亲待叶白依然热着。”
“嗯。情妇的儿子,这些年流落在外吃了苦头,痴情的男人总是要流露些深情,疼上一疼的。”
这话说的,语气却含了两分淡淡的讥讽。
谢灵乔于叶长安而言,今日之前只算是陌生人,至多因那莫须有的流言而略有牵扯。谢灵乔孤身前去被李金锦他们作弄,烂醉如泥后扔在那儿,本也同叶长安没有关系。
但叶长安可有可无地将他带了回来。带回来后,又没有照顾他――谢灵乔沉溺在睡梦里缠人的架势也的确令人烦躁。
如此一来,谢灵乔睡得也不舒服,梦里梦到的场景就更加走马观花,仿佛有漫长的光阴揉碎了在雾一般的梦境中掠过。
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白衣人,身后是终年不化的连绵雪山。
他携了个子只及他腰的男孩的手,走过一座吊桥。桥下的流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点点金光。
风从北面刮来,卷起不知年月的冰雪的气息与幽微草木清香。男孩手上拿着一个拨浪鼓,鼓身摇摇晃晃。
“……我来自东,雾雨其鳌…”
稚嫩的童声,回荡在山谷间,似在唱一首乡间歌谣。
白衣人抬起手,轻抚男孩发顶。雪山巍峨,壮丽如歌。
画面一转,又成了别的场景,但总是转得极快,而且看不清其中人的面貌。只是,每一个场景里,都有那样一个身着白衣的人。
第二日,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川市初秋的清晨,刚从黑夜中撕裂而出,微冷。
谢灵乔从一个又一个昏沉不知所终的梦中醒来,背上冒了一层冷汗,他一翻身坐起来时,脑海里已成了一片空白。
有关昨夜的梦,又是几乎全都记不清了。亦难以辨得清那些梦是美好的、温暖的,还是沉重的、诡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