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檀被他接连玩弄嘲笑,愈发心头气闷,恶狠狠往这人后背一扑,沈雁州却轻若无物地将他背起来,骤然加快了步伐。
同记忆中的雁州哥哥颇有不同,不过分别两年时间,这青年好似成熟、魁梧了许多,后背坚实宽阔,与沈月檀如今稚龄的纤瘦身躯愈发成为鲜明对比。若是十八岁的沈月檀尚有抗衡之力,眼下这十二岁小孩的躯壳,却只得彻彻底底依赖于他。
沈月檀独立惯了,眼下这依赖感颇为新鲜,小心翼翼侧头靠在他肩膀上,果然和暖结实,舒服得很。
他一时觉得满心喜悦,一时却又想,沈雁州啊沈雁州,你当年不顾兄弟多年情谊弃我而去,任凭我被上至长老下至奴婢的一群人欺瞒陷害,以致丢了性命;如今却对个萍水相逢的小孩呵护备至!这外室的私生子比我沈月檀还值得你用心?
于是反倒愤愤然起来。
沈雁州背个人依然身形如电,在陡峭山崖上也如履平地,连累那只俱摩罗童子兽也撒开四爪发足狂奔,勉勉强强吊在后头。
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转过一处巨大山石,才进入密林之内,一阵甜蜜香气猛烈袭来,熏得沈月檀头脑昏沉。待沈雁州将他放在地上,他急忙翻出了净味盘重新佩戴,这才往前面细看。
只见及膝深的黑色草木中,点缀着一株株通体纯白的狭长兰草,草叶里伸出一根花茎,两边成排垂挂着一颗颗拇指大小的壶状花朵,个个圆肚窄口,雪白浑圆,内里盛着满满的花蜜。
那股甜香正是由此而来,故花名甜兰。炼药炼香,都是绝好的材料,能助兴、静心、疗伤、惑敌。
而与这甜兰伴生的黑色丝绒状苔藓,也是一样极难得、极重要的炼香珍品,名唤夜明丝,炼五重香必不可少。
沈月檀仿佛一跤跌进了宝库里,对沈雁州的不满也因此消弭了小半,两眼闪亮、跃跃欲试,沈雁州却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自密林深处跑出来四五个人,个个穿着竹林宗的制服,为首的青年老远就厉声喝道:“住手!这片林子我竹林宗先占了,一株也不准染指!”
沈雁州道:“原来是竹林宗的诸位同门,在下沈雁州。此地花木于我也有大用,还请诸位行个方便,让与我几株,我离难宗必有重谢。”
他说得客客气气,岂料竹林宗那边却丝毫不给他面子,为首的青年走得近了,生得瘦削因而尖嘴猴腮,正是先前在飞舟上出言讽刺、反被七小姐当众责骂后偷偷溜走的那位仁兄。他仰着头拿鼻孔对着沈雁州,斜着眼睛打量他同一旁的沈月檀,突然眼睛一亮,跟同门说了些什么,同门遂也个个不怀好意地扫了沈月檀一眼。
那青年便笑道:“呵,原来是离难宗的宗主大驾光临,要摘甜兰玄苔?好说好说。沈宗主,只是我竹林宗弟子众多,此处香草虽然看似庞大,然而分薄到每人头上可就不多了,所以……”
他露出一幅贪得无厌的神色,引得沈月檀厌恶皱眉。
沈雁州却淡淡道:“郎敬,你就只有这点小伎俩?竹林宗不思进取,堕落到了这等田地,勇健十宗改名勇健九宗为时不远了。”
郎敬脸色遽变。
沈月檀仍如坠五里云雾:“咦?”
沈雁州道:“他们点了香。”
沈月檀连声暗道惭愧,急忙低头去看净味盘,果然盘中心一点黑色闪烁,几如警告一般,这便是害人的香了。
他正回顾师父所教,分辨这香的品级、用途时,沈雁州已经冷笑道:“区区四重香,破我道力远远不足。是谁指使的?”
那名唤郎敬的青年露出阴狠神色,厉声道:“沈雁州,你横行霸道作恶多端,杀凤宗主、杀元长老、肖长老诸位元老,满手血腥,与魔种何异?此等罪人,人人得而诛之!哼,杀了他和那边的小孩,还能额外得一瓶龙髓,我们上!”
他一声令下,众人各自亮出法宝武器,蜂拥扑来。
沈雁州将沈月檀往身后一扯,叮嘱道:“藏好!”拔出无上正觉剑应敌。一时间衣袍翻飞、刀剑相撞声与法术爆裂声响成一片。
沈月檀许久未同人动武,难免跃跃欲试,好在他仍留有自知之明,如今这点微薄道力连法宝都驱动不了,上去送死之事则是万万不肯做的。
是以沈雁州往前冲,他便往后撤,躲在了一株大树后时不时查看现场。
中途有七八次都有人试图突破沈雁州封锁往他藏身处冲来,都被阻拦了下来。然而如此一来沈雁州也处处掣肘,总被牵制住。
沈月檀心道他可再不能成了雁州的拖累,索性去拣了些干柴生了堆火,又倒出一堆香料挑挑拣拣,只估了个大略的数量便一把一把抓着往火里扔,最后又拿勺子挖了了整整一汤匙的龙髓,连着汤匙一起扔进了火里。
龙髓入火,原本的赤红火焰突然化作青白,暴涨了丈余高,而后火堆竟轰然一声爆炸。沈月檀首当其冲,被烟火熏得灰头土脸。更有连净味盘都隔绝不住的恶臭猛烈袭来,沈月檀忙跑到另一株树下,连连干呕,呕得两眼泪光涟涟、全身无力。
打斗的众人自然也打不下去了,或是以衣袖掩住口鼻落荒而逃,或是跪在地上干呕不止。这招正是杀敌八百自伤一千的招式,沈月檀咬牙切齿,发誓以后决不可再用。
这其中唯独沈雁州尚能坚持,虽然脸色灰败不堪,却仍是一手掩住口鼻,提剑将人挨个杀了。
沈月檀见着满地血腥,莹白花朵上也溅满了鲜血,只觉恶臭加倍难以忍受,险些闭过气去。
随后沈雁州夹住那小孩匆匆撤离了密林,又逆着上风处走了一阵,终于见到条小溪,彻彻底底清洗了一番。
衣物自然都不能再穿了,沈雁州再度一把火烧光,又取了粒石丸,寻了个避风隐蔽之处,一巴掌拍进石壁里。
随后那石丸自然往石壁内侧扩张,形成了一间石室,外头看不出踪迹,内部则是桌椅床铺、一应俱全。
沈雁州也不客气,径直占了床铺,盘腿坐下闭目调息,只低声道:“竹林宗还是有点本事……我歇会儿,你莫要乱跑,屋子里安全。”
沈月檀应了,见那厮神采飞扬惯了,如今眉心紧皱脸色青白,格外令人忧心。他迟疑片刻,取了片盘香点燃,那盘香无臭无味,点燃后反倒如吸味一般,将室内残留的气味吸收得一干二净,原本是炼香师休息时用的。
随后踌躇片刻,仍是硬着头皮去了屋外。
竹林宗点的四重香是极其霸道的毒物,能令中毒者道力全消,若是浸淫得久了,更能摧毁脉轮,令中毒者陷入万劫不复。好在沈雁州察觉得早,受术不深,若是善加调养,想必可以根除。
他到底学识浅薄,也不敢胡乱干涉治疗,只一件件取了些香料,坐在溪边研磨,一面细想着做哪一个能有所帮助、又绝不至弄巧成拙。
想了片刻毫无头绪,香料倒是渐渐磨成了粉,溪边有咪咪叫的声音传过来。
沈月檀转头,就见那只被抛下的俱摩罗童子兽锲而不舍地趴在几步开外的鹅卵石滩上,冲着他直摇晃尾巴,一面咪咪地哼叫,一面眼巴巴张望,好不可怜的样子。
只是这魔兽未曾驯服时,非但半点不可怜,更是凶狠残酷,嗜食魂魄,沈月檀自己就险些中招,对它并无好感。
他索性不理,制了几次原料都觉得不满,扭头见那童子兽仍然眼巴巴张望他。沈月檀想了想,先前在林中混战时它也在,便转身对它说道:“若想要我收了你,就要听话。”
那童子兽激动得站起来,呜呜哼着,就差直接口吐人言说自己肯听话了。
沈月檀又道:“先前我们在林中所见,那种白色的兰花根茎上,生着夜明丝……生着玄黑色苔藓,你取一些来。”
那童子兽喵喵叫了两声,转过身作势欲冲,又停下来发了会儿呆,最后耷拉耳朵折回身来,眨巴着金色眼瞳仰望沈月檀。
沈月檀叹道:“不懂?”
童子兽道:“喵。”
沈月檀耐着性子又蹲下身,连比带划,又拿树枝在河滩上画图给它看,童子兽迟迟疑疑转身,往甜兰所在的方向跑去了。
沈月檀也不过是抱着姑且试试的念头,一面等着,一面尝试又磨了些原料,做了个养神静心的二重香。
过了片刻,身后传来童子兽咪咪呜呜的哼声,他转过身去,见那小黑猫模样的小兽将嘴里叼的东西放在地上:一把各色杂草,混合几样野果。沈月檀翻了翻,失望已极,皱眉道:“亏你还会用幻眼骗人,食人神魂……全都白吃了。”
那童子兽委屈哼了几声,转过身又跑了。
这次耽误得久一些才回来,又带回了几样药草、香草,唯独没有夜明丝。
那童子兽察言观色,见沈月檀摇头,第三次折身跑进了丛林。
沈月檀也未曾闲着,时不时进屋去查看沈雁州的状况,那青年却始终眉头紧皱,如塑像般纹丝不动。
如是往返了四五次,药草花果堆了小小一堆,沈月檀眼前一亮,终于在一根甜兰雪白的草叶茎根部发现了几根夜明丝的踪迹,他小心翼翼取出来,喜道:“就是这个,多取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