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是最幸福之时。
然而,“那一位”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初时无人察觉异样,只当他一如往常四处游荡,过些时日便回来了。
然而天长日久不见他回归,终于有越来越多的人死心。知道那一位只怕是厌倦了维护六道的游戏,不再回来了。
帝释天是最后一个死心的,然而死心那一日,他便已疯了。
自那一日开始,帝释天着手划分六道众贵贱尊卑、割裂弦力、隔离六界,种种行径愈发疯狂,“那一位”走前定下的章程规则在他手中土崩瓦解,亿万年努力前功尽弃。
然而无论他发扬光大也好、捣毁摧折也罢,“那一位”既然将他一手打造的六界弃如敝履,无论将来六界众生何去何从,自然也从不放在心上。
天长日久,六界之中,最初的同伴或堕入长眠,或四散不知所踪,能记得“那一位”的人,如今也只剩下帝释天与舍脂二人罢了。
“那一位”将六界遗弃,六界亦将他遗弃,互不挂念、互不相欠,说来公平得很。
是以十方世界、森罗万象之内,不觉间竟只有帝释天一人挂念,便也只有帝释天一人,尚算是“那一位”的遗孤。
耿耿于怀、刻骨铭心。
日久年深,反倒愈发恨入骨髓。
舍脂思及此处,不由心生怜惜,柔柔叹了口气:“帝释天,你这是何苦?”
帝释天抬起头来,笑道:“朕高兴。”
兴之所至、从心所欲。纵使填入多少生灵、多少王国族群,天帝连眉也不会皱一下。
舍脂自嘲般一笑,修长双腿在纱裙下交叠,单手支颐,神色间突然松快了几分,叹道:“如此一来,我便不后悔。”
帝释天才要问:“什么不后悔?”
尚未问出口时,突然脸色一沉,将黄金酒杯扔在倒酒宫女身上,顿时雷光夺目,那宫女惨叫出声,抽搐着倒伏在地。
皮肉盈盈腾着热气,破裂的宫装下露出发黑而鲜血淋漓的开裂伤口。
却还留着口气,时不时痉挛颤抖,却半点称不上侥幸——与其活着受尽千般苦,倒不如利落死了痛快。
舍脂见状却仍是毫无怜悯,她自混沌而生,本就情感凉薄,芸芸众生,都是棋子,行棋落子时早有准备,当牺牲则牺牲,结局赢了,便是万事大吉。
是以如今只不过细细看了眼宫女的伤口,证实帝释天弦力远不如前,便开心拍了拍手:“成了,想不到当真有用!”
帝释天站起身来,手掌一翻便露出金黄湛然的金刚杵,右手执杵、左手结印,简单念诵了句咒文。
比先前更为巨大的雷光自地下涌出,宛如咆哮海浪吞没地面生灵。
刹时间梁柱摧折、墙壁倾倒,整座宝珠殿被雷光轰开,发出震耳声响轰然倒塌。
雷光电浆如雪白熔岩一般,自殿内汹涌奔腾而出,殿外兢兢业业行刑的军士、等待行刑的囚徒不分彼此,一同被白浪吞没,眨眼尸身焦黑化渣,死得不能再死。
殿中宮人自然全无半人幸存,唯有帝释天与舍脂距离不足五尺,冷静对峙。
舍脂依然好整以暇坐在残柱顶,她虽然看似毫发无伤,然而那支凤钗剩余两颗血红宝珠尽数暗淡开裂,有一颗竟已损毁了一半。
然而若以帝释天真正的实力,这些宝珠再有双倍之数,也抵挡不住这一招“苦海”。
帝释天合目,弦力在三脉轮运行了一圈,便啧地咋舌笑了:“有点本事,你在酒里下了什么?”
舍脂顿时精神一震,笑逐颜开说道:“这可说来话长,修罗界有一个小孩天赋异禀,竟悟出混沌中弦力的道理,结合六界之力,炼出了专门对付天人的毒/药,吞噬弦力的劲头,比饿鬼更贪婪,其名为猛毒。”
帝释天闻言,缓缓颔首道:“果然对症,果然好本事,他莫非是炼药师?”
舍脂笑道:“是炼香师……上能通天道,下能达鬼神的炼香师。为了掩人耳目保住这位炼香师,乾达婆连自尊也不要了,剥离两识,这才成了如今痴傻愚钝的模样。”
她顿了顿,突然跳下石柱,走到近前,轻轻抚摸帝释天的脸庞:“夫君……真可怜,你为六界殚精竭虑,却换来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帝释天只用一根手指拨开她的手,笑容却一如既往凉薄如石刻,“护身宝珠都毁了,你再挡不住我下一击,我若动手,你必死无疑。”
舍脂化作绕指柔,轻轻握着帝释天一只手,深情款款,仿佛海誓山盟:“妾身与夫君成亲时,曾结下同生共死契,夫君若杀了妾身,自己也难逃一死。”
帝释天笑道:“原来爱妃记得的。”
舍脂亦盈盈笑道:“妾身未有一刻或忘。”
帝释天道:“既然记得有同生共死契,为何仍要给为夫下毒?”
舍脂眨了眨眼,浓长睫毛有若蝶翼扇出微风,正色道:“因为妾身早就活腻了。”
帝释天不由失笑:“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他慢悠悠道:“这世上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多如牛毛。哪怕爱妃哭着哀求朕,朕亦断不会取爱妃的性命。”
舍脂将手轻轻放在帝释天胸口,二人看似柔情蜜意靠在一起,连眼神都缱绻如鹣鲽,口中却笑道:“帝释天,你当我傻?我杀不了你,你不肯杀我,那我费了这许多事,给你下毒只为好玩不成?”
帝释天捏捏她形状姣好的下巴尖,“如此说来,爱妃另有埋伏?那小炼香师还当真有这等本事?”
舍脂微微扬起脸,面有得色:“此时此刻,他必定已点燃通天香篆,将军队送来了。我不过是……帮他个小忙。”
她话音才落,胸口鲜血四溅。
帝释天的手指当胸没入,一直穿透背心,将心脏攥在手中。
舍脂张了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将她原本蜜桃般粉嫩的嘴唇染成妖冶猩红。
她依然笑了笑,才要说话,帝释天手臂略抬,将她举到半空,另只手虚虚一拧,顿时残破殿中响起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爆裂脆响。
舍脂的手足四肢仿佛被无形之手拧麻花一般,拧成了扭曲形状,骨头寸寸断裂,数不清的森白骨刺刺破肌肤,眨眼就将美人染成了血人。
天妃终于发出凄厉惨叫声,尖锐刺耳,然而周围一片死寂,人都已经死光了。
帝释天如同扔一块破布,将她随手扔到了一堆破碎石头同烧焦残渣中。一面细细擦拭手指沾染的鲜血,一面柔声笑道:“爱妃放心,为夫这就去收拾了这些乱蹦的跳蚤。”
舍脂放声狂笑,娇美面容扭曲得宛若饿鬼觅食,笑得牵连伤口震动,一股股鲜血如瀑布流淌,在地面汇聚成潭。她瞪着一双滴血双目,满含期待说道:“拭目以待,夫君,妾身静候夫君惨败而归,共赴黄泉。”
帝释天却扔下她,迈步去得远了。
第114章 死守
舍脂身在天人界, 对修罗界之事却清楚得如同亲见。
修罗界大军集结的态势,正如火如荼在全境展开。
各处皆有统领,命令层层传达, 如潮的修罗众列队静候, 从高空俯瞰时, 宛若一层细密织就的绒毯一般。
天顶有迷蒙金光流动,有若一道涌泉自大浮屠塔顶直冲天际, 而后遍布苍穹。
金色曼荼罗阵与塔同高, 徐徐旋转, 更衬得中心人影细小如蚊蚋。
一人在塔顶端正趺坐,两手结印,环绕周身的金光有若香雾升腾,袅袅升上天际。
一人两手环胸而抱, 臂弯里拢着柄阔剑,站在漆黑瓦片上,默然肃立。
端坐者秀丽俊逸,眉眼清朗,浓黑长发挽成一丝不苟的髻,以乌木簪子固定, 清净端整。再配上一身苏芳色绣百草竞发图的明丽华服,绣着繁复符文的立领中露出一截修长脖颈, 宛若雪川玉树,风骨卓绝。
他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只全力催动弦力滚滚奔涌, 有若江河浪涛。三脉七轮有若风暴中心,将弦力送出身外, 往修罗界天顶扩散开来。
他要以一己之身削弱修罗界隔离之墙,方能将如此众多、数以百万计的大军送往天人界。
如若只依赖准提神木几条根系,则不知要送到何年何月……天人只需以逸待劳,将那狭窄通路中入侵的修罗军一一斩杀即可。是以绝不可取。
立在他身旁的男子身量极高,伫立姿势稳如山岳,眉目刚毅俊朗,戴紫金束发冠,披金丝攒珊瑚珠的华丽暗金长袍,一身的珠光宝气、贵气逼人。
他如今双目只专注盯着沈月檀,再容不下丝毫其余。
若沈月檀弦力不足,他便能即刻补上,不留丝毫空隙。
金雾源源不绝,仿若无穷无尽。沈月檀却突然睁开双眼,往天顶看去。
沈雁州亦有所察觉,终于自沈月檀身上移开目光,一同往天顶看去。他浓黑长眉颇具玩味地一挑:“竟有这等事?”
沈月檀亦沉声道:“禁墙弦力减弱过半,墙变薄了……想来这便是舍脂要我们宜早不宜迟的缘故。”
他望着天际金色薄雾渐渐由淡转浓,不觉间喃喃又问了一遍:“舍脂究竟是何居心?万一这彻头彻尾都是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