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檀难得有了个稍微有力的盟友,一面念着要百倍珍惜,一面却仍是有些许忐忑不安,那人是当真要寄希望于这徒弟,亦或别有所图?以他现今的眼力、处境,仍是无从分辨清楚。
只是事到如今,也只得心藏警惕,暂且走一步是一步了。
二人送走不敢耽误,再度将满园花草拔了个干净,该烧的烧、该埋的埋,白桑不敢再留粉鸽子,但见精美妍丽的绿玛瑙生得格外好,舍不得全扔,留了几支插在花瓶里,放在窗台。将其余香草处置完毕后,沈月檀又取了些剩余的种子,挑了些近期修炼能用上的,再度播种。
忙碌到了夜色降临,绿腰又来了一次,带了些果蔬、点心与丹药。沈月檀纵使想通了她前日的所作所为,然而到底是被个丫头扇了耳光,一时面色有些难看。白桑也不迫他,只擦干净手去迎她,笑道:“绿腰姐姐怎么来了,不是要陪蕊小姐回府么?”
绿腰轻轻摇头道:“小姐不舒服,今日留下来了。听闻她临时决定出远门,我只得趁现在来看看,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沈月檀只蹲在一株山茶树旁,拿花铲挖了一排浅坑,将夕颜花的种子放进去,铲薄土浅浅盖上,一面仍是支着耳朵听那二人说话。
白桑果然道:“你服侍她,自然身不由己……出门在外一切小心罢。这次要往哪里去?多少时日才回来?”
绿腰噗嗤笑道:“若非我知道你并非别有用心,问这般多,真要当你是打探消息的探子。我虽然贴身服侍小姐,遇到了大事,她如何肯同我说?”
白桑苦笑挠了挠头,叹道:“是我不谨慎了,绿腰姐姐莫怪。”
绿腰掩着嘴吃吃笑:“真是傻子,你我的交情,何必跟我见外?只是……”她同白桑朝木屋边走几步,离得远了些,这才望一眼默不作声蹲在苗圃里忙碌的青衣小孩,两根手指揉着额角叹道:“你到底是要服侍那位少爷的,他若不高兴,往后我不敢明目张胆地来了。”
白桑道:“他知道你用心良苦,只是毕竟被扇了一耳光……气消了就好了。”
绿腰点点头,摇摇头不再多说,转而望向窗台边,叹道:“这绿玛瑙长得可真好。”
白桑道:“只可惜长残了,又被提前收了,气味药力都散了,香大师都看不上眼。绿腰姐姐既然喜欢,就带几支回去。只是莫要说是我们院子里摘的。”
绿腰笑嘻嘻应了,“我只要一支,若有人问起,就说在炼香居附近捡的!”
她取了一支缀满了米粒大小、绿光莹莹的绿玛瑙,轻轻别在胸前,如一支手指长的胸针。她今日换了鹅黄裙衫,那点绿色就格外苍翠动人,衬得脸色也愈发红润娇嫩。
她似是爱极了这支绿翡翠,走时神情都有些雀跃。
白桑回头,见沈月檀已经将夕颜花的种子播种完了,想必未曾听见二人后来的对话,他隐约觉得,若是赠花的事被这小孩知晓了,必定要同他争吵,索性闭口不提,只道:“阿月,绿腰姐姐送了点心来……她怕你生气,都不敢同你说话。”
沈月檀默默嗯了一声,提着空竹篮跟花铲站起来,整张脸都快皱起来,低声道:“我、我气完就不气了。”
白桑噗嗤一声,领着沈月檀进屋吃点心。
绿腰出了院落就轻轻将那支绿玛瑙收进了储物袋里,一路小心避开人迹,自后门进了沈落蕊暂居的蓝渟院。
进了院中却并不回屋,反倒径直迈进了沈落蕊居住的正屋里,在通往内室的门上敲了敲,小声道:“小姐,绿腰回来了。”
内室的四角都点着一人高的铜象香炉,袅袅升腾的浅碧烟雾凝而不散,在半空形成了丝丝缕缕弯曲的优美纹路,然而却半点味道也没有。
沈落蕊盘坐在正中,面色青白,眉心微蹙,闻言缓缓睁开了双眼,才作势起身,就有两名守在角落的侍女上前,将她搀扶了起来。
白桑口中的“未来栋梁、宗门精英”也不知生了什么病,竟脚步虚浮,要靠人搀扶才站得起来,走出了内室,在外头好好地坐下,这才道:“可查到了什么?”
绿腰取出绿玛瑙,递到沈落蕊跟前,一面汇报她在院中的所见所闻,末了才道:“这绿翡翠怪得很……竟然没味道,白桑还说是长残了,不让我同外人说。”
沈落蕊有气无力低了头,凑近嗅嗅,又摘了一颗小如米粒的果实在指尖捻碎,青绿透彻的汁液里有一点点细小的黑色种子,舌尖稍稍尝了尝,然而汁液仍是没有味道,寡淡如清水。
她又命人捧了个空香炉过来,将那些小黑种子也烧了。巨细靡遗地验过之后,这才确认,原本应该如樱桃果滋味般清香四溢、酸甜兼备的绿玛瑙,竟当真半丝香气也不剩。
绿腰望着沈落蕊不说话了,脸色愈发青白,担忧地唤了声小姐,沈落蕊才咬着牙摇了摇头,“我中毒的事,只怕同这东西有点干系。我再想想……”
绿腰道:“我同白桑接触多年了,白桑此人,毫无心机,单纯心软,做不出这种事。必定是那个野种动的手脚。”
第13章 修行
翌日清晨,沈月檀领着白桑去了炼香居。
炼香居位处沈翎居所西侧的一座山中,十六间大屋与若干小耳房整齐交错成一个田字,围出的四片空地就用于处理原料。沈月檀进去最前头的一间屋中拜见香大师,香大师又领着他先拜了正殿香神殿里乾达婆王与紧那罗王的塑像。这二位巡游神使是香道与妙音道共同参拜的主神,食香之神非但食香,也精于调制香料,被香道视作创始之神。
乾达婆王头生双角,黑发长至脚踝,四条手臂各持着琵琶、宝剑、金铃、月檀花;紧那罗王头生独角,灰白微卷的短发披散肩头,同那日在院中显现的形态相去不远,只是未曾坐在圆鼓组合的环上,而同乾达婆王一样,鹰爪样青金双足踩着莲花台。四臂各持圆鼓、宝剑、玉箫、月檀花。
乾达婆王嘴角含笑,紧那罗王神情严肃,塑像四周祥云、妙音鸟迦陵频伽飞舞环绕,一派歌舞升平的喜乐景象。与其说令人心生畏惧,倒不如说心生向往。
紧那罗王法相降临之事不足为外人道,沈月檀自然做贼心虚,不敢多看,匆匆参拜完毕。白桑因只是随侍,并未曾拜入香道门下,是以只在香神殿门槛外头两手合十,深深鞠躬行礼。
参拜之后,香大师又领着他们看了一圈各个院落的工序,院落中约莫有十几个男男女女在忙碌,年纪跨度也大,年少的不过八九岁,年长的已经花甲。人人穿着水蓝色短褐,腰间都挂着个焦黄色的六边形吊饰,见了香大师进来,都放下手里的活计,齐齐向香大师行礼。
香大师为众人介绍了沈月檀,人人倒是友善同他致意,香大师又对他说道:“这其中有徒弟、杂役,往后慢慢就熟识了,倒不必耽误时间相认。”沈月檀也道:“听师父教诲。那……我接着做什么?”
香大师道:“昨日就同你提过了,种地。”他看了眼跟在后头的白桑,随手一指,“你也一道来种地。”
二人只得答应下来,跟着杂役去领了一套同样的水蓝色短褐换上。
出了炼香居,顺着山道往农田走去时,香大师各自给他们一个同样的焦黄吊饰。那吊饰巴掌大小,形状粗糙,竟是个陶器。
香大师解释道:“这是清净土烧的净味盘,制香师常年浸淫各类气味之中,配此盘能为你隔离原料气味。香气能救人愈人,自然也能害人杀人,平时切记佩戴在身,免得着了道。”
白桑急忙将净味盘牢牢系在腰间,叹道:“想不到……香道竟这般危险。”
香大师道:“世间用以调香的原料数以万计,当真不用配方,就遇到几种香气混合致命的机会凤毛麟角,配了也是以防万一罢了。只不过平素里一些原料也有催眠凝神的功效,若不隔离,哪怕效力微弱,浸淫其中数个时辰,总不能任由其生效了睡过去。”
白桑抚着胸道:“原来如此,这我就放心了。”
沈月檀则好奇把玩那片陶土盘,正面背面都刻着圆形纹路,隐约能见纹路间的细小经文,他隐隐记起那食香神的圆鼓边缘也刻着些金光灿灿的经文,只可惜他不认识。他想了想又问道:“师父,若是配了净味盘就能隔离香气,那若是敌人配了,制香师的攻击手段岂非都没用了?”
香大师愣了愣,摸着胡子颔首:“难为你想得周全,理论来说,正是如此。”他见两个小子满脸失望之色,这才缓缓说道:“万物生克乃是常理,有刀枪剑戟,就有盔甲盾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然得很,拼的无非是谁比谁更强势罢了。这清净土、净味盘都有优劣搞下之分,如你们佩戴的这个,不过是能阻隔原料气味罢了。连一重香的效力也抵挡不住。最好的清净土色如纯金,非富豪之家不能负担,只是香道既然式微,倒也不必要搞什么品级高的净味盘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抵达了一片田地,都是平缓坡度整饬出的梯田,大小随形,一片片似鱼鳞交错铺展,也有十余人正弯腰在田间劳作。然则田地却是以灵谷栽种为主,而各色香草零零星星点缀其中。整片的香草田所占不足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