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便低下头:“如、如此……我、我退出。”到底是少年心性,不再以辞藻狡辩美化自身。
先后又有两人退出,尚余八人,加上刘氏兄弟、侯赟,以及答允相助的“蛇王”,合计十四人,这已远高于沈月檀先前预料。
趁众人出发前忙于筹备,刘昶私下担忧道:“巡逻使奉命伐木,对准提神木见一株伐一株,如今贸然去寻,只怕希望渺茫。”
沈月檀一笑:“不过是给他们找点事做,不然闲则生乱,麻烦得很。”
刘昶见他神色安定,胸有成竹的样子,略扬眉道:“殿主莫非另有良策?”
沈月檀道:“并无良策,不过是等人接应。”
竟说得理直气壮。
刘昶一时无言以对。
第95章 南柯
“昏君!”
玉阶下一声怒骂, 这才唤回成王走神的思绪。
九龙蟠云的金色御座宽大得能容数人安坐,却从来只有一人能独占其位。此刻御座上只坐着个六岁小童,两腿都够不着地, 另加了个脚凳踩着。他龙袍加身, 冕旒上珠光闪闪,却遮挡不住此刻紧张的面容和发红的眼圈, 求助一般往左下看去。
御座稍下一阶左侧, 安放着一把华贵的乌檀木太师椅,一名身着青莲色绣银色莲花纹华服的男子正交叠双腿, 惬意靠着软垫, 单手支颐, 另只手中还把玩着一块沉香,漫不经心朝玉阶之下看去。
那老文官仍在破口大骂,骈指如戟、唾沫四溅, 灰白胡子抖得如同二十一年前那个冬雪之夜,破庙里冻死的乞丐披在身上的破棉被。
不愧是文人,骂人也能骂出一篇锦绣文章,旁征博引、字字珠玑,好听得很。
什么惜乎先帝伟业未竟而中道崩殂;什么贼子背信弃义、挟幼帝以令群臣;什么虺蜴为心、豺狼成性, 什么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那男子轻轻笑了,他容貌极其出色, 笑起来如寒玉凝露、琼枝垂霜。
他如同欣赏够了戏子说唱念打的看客, 起身走下玉阶, 带着君临臣下的慈悲,纡尊降贵地停在那文官面前。
文官已近古稀之年,仗着一时激奋骂词如潮,如今摄政王近在咫尺,却已气力衰竭,骂不出来了,只颤抖着一只手遥遥点着成王,气喘吁吁道:“你、你、你狼子、野……”到底泄了气势,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枯老干瘦的身躯摇摇欲坠。
百官静默,大气不敢出。
还是成王怜他老迈,抬手示意,命两个小黄门上前搀扶,为他抚背顺气。
清和殿中近乎死寂,唯有如撕裂般的喘气声,叫人担忧这老人下一刻就要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成王不动,一手把玩沉香,一手负身后,唇边微带笑容,近似和蔼地望着那老人。
却叫旁观者后背生凉,密密地渗出汗来。
成王年轻时,曾是誉满京城的美男子,性情直率豪迈,交游广阔。谁都想不到他那俊美无俦、与人为善的皮相下,藏着个残暴嗜杀、满手血腥的恶鬼。
大司马徐仲鲲受车裂之刑,曹国公满门抄斩,姚侍郎诛三族……成王哪一次下旨不是和颜悦色,轻描淡写就夺了成百上千条人命。
成王摄政六年,以铁腕血洗朝堂,枉死者数万,举朝血雨腥风、动荡不安。
这张太傅活腻了,旁人却还惜命,只恨不能同他撇清关系。
成王不开口,谁也不敢动。
又过了片刻,那老者咳嗽渐停了,才有个幼童声音怯生生响起来:“伯父,你莫要生张太傅的气。”
成王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孤零零困在御座之中的皇帝,九龙腾云的浮雕金黄璀璨,同软垫交相辉映。那穿着五爪金龙明黄袍子的小身影仿佛要被这片贵气逼人的颜色吞没。
他便笑了笑,“圣上是仁德之君,素以宽大为怀,本王只好做个恶人,以免陛下为奸人所骗。”
张太傅嘶哑怒道:“你……你说谁是奸人?”
成王仍是笑得风华绝代,握住张太傅伸出来的手,将一直把玩的沉香放在他掌中,“太傅为国尽忠五十年,鞠躬尽瘁,居功至伟。圣上感念太傅恩义,准你致仕还乡。本王这千年沉香就赏了你,陛下另赐良田食邑,免你族中子弟五十年赋税徭役。太傅,人生七十古来稀,剩下的日子,不如好生做个田舍翁,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那沉香被把玩得带上铁石之色,木质细腻,雕成个弥勒佛的笑脸模样,雕工精巧、神态生动,此情此景看去,仿佛正咧着嘴,朝张太傅嘲讽大笑。
张太傅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两腿发软,全靠两个小黄门搀扶,才未曾跌倒在地上。手中的沉香雕件如同一团炭火烧手,想扔却不敢扔。
百官之中,也有十余人跟着脸色铁青。赋税徭役?好端端的高门望族,阳原张氏的官宦子弟,要交哪门子的赋税徭役?
成王言下之意,便是要张氏所有子弟断绝仕途,终生不得入朝为官。做了白身……自然就该交了。
张太傅大惊,他也知道成王心硬,只跌跌撞撞跪下,朝着高高玉阶之上的小皇帝咚咚咚磕头。额头磕破了皮,血肉模糊,张太傅带着血,哭得涕泗横流:“陛下!陛下!求陛下收回成命!老臣……老臣不累,老臣非因恋栈不去,只是……如今多事之秋,陛下身边奸佞未除,老臣着实……寝食难安,岂能只顾自己偷生?老臣舍不得陛下……老臣满门忠烈,又、又为何突然就……”
张太傅心虚,如今年纪大了,心也乱了。当年也是出口成章、胸藏锦绣的状元郎,如今说的话尽是前言不搭后语,显得愈发昏庸。
小皇帝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只得挑自己听懂的劝道:“张太傅……我、朕也不舍得张太傅。只是、只是太傅尚有家人,朕岂能因一己之私强留太傅?您年纪大了,多去陪陪孙儿罢。”
语气之中,难掩羡慕。这小皇帝由己及人,他渴求亲情而不得,便料想旁人也应如是,对此格外宽宏。
张太傅却只当他话中有话,里里外外受了敲打,心知大势已去,颓然跪倒在最低一层玉阶之下,张口之时,只觉满口苦涩辛酸:“老臣……谢恩。”
成王嘴角的笑容,便愈发渗入几丝讥诮。
他心中道:七弟,你瞧,当年做不到的事,我如今桩桩件件都替你做了。当年动不了的人,我如今说杀就杀了。你何不回来瞧瞧哥哥做得好不好?
退朝之后,他牵着小皇帝回康宁宫。
小皇帝眉目宛然,恍惚如同他第一次见到的七皇子。
如此算来,他与七弟初见那年,七弟也是六岁。
那一年他十二岁,做了整整十二年小乞丐,今生最大的梦想就是领着一帮兄弟独霸城西随意乞讨,三餐吃饱。
有一天却突然被人找上门来,带他进京、入宫。
如同神仙姐姐般美貌精致的宫女们将他一身恶臭的泥垢搓洗干净,给杂草般的头发抹上香油,梳理顺滑,挽好的发髻中插上价值连城的碧玉鎏金簪;给他换上轻软华贵、闪闪发亮的绸缎衣裳,压袍的珠宝玉佩件件都珍贵得令人咋舌,晃得他头晕眼花。
老黄门领他拜见了只在说书先生口中提过的人物,皇帝、太后、皇后,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竟是他的血亲。
他顺着宛若高耸入云的宫墙,穿过数不清的朱门,进入一间比破庙大了数十倍、更豪华奢靡到叫他惊恐的屋中,引路的黄门说道,这便是他往后的居所。
然而他只觉自己如同一头卑劣残暴的鬣狗,合该与死尸腐肉、血污恶臭为伴,如今却误闯进高华清娴、香气扑鼻的瑞兽群中,连头发丝都与之格格不入。
小皇帝蹬蹬蹬跑进了书房中,一面迭声叫道:“伯父伯父!趁热吃!”
他自怀中取出个手帕包,一层层小心揭开,露出个黄澄澄的糖酥饼,表面撒着芝麻,还腾腾冒着热气,被压得碎了一半。
小皇帝年幼,吃食由太医和乳母严格照看,甜品每日都有定数,绝不多给。譬如这糖酥饼,因其油腻过重,又是民间粗鄙点心,宫中不喜,小皇帝每旬都只有两个,反倒因此成了稀罕物。
成王放下奏折朱笔,将小侄儿抱在腿上,宠溺笑道:“昭儿真舍得给伯父吃?”
小皇帝用力点头:“伯父喜欢糖酥饼,昭儿想要和伯父分食。”
成王做乞丐时曾得了个糖酥饼吃,那外皮轻薄酥脆,入口即化,内里的糖汁又甜又香,小乞丐只觉天上地下,再无比这更美味之物。
他初进宫时依然生计艰难。老皇帝子嗣众多,虽然接他回宫,却也未曾周到照料。他生母又卑微,虽然身为三皇子,却被兄弟姐妹们个个看不起,连太监宫女也欺他无知,私扣他的饭食。
是七弟分他吃食,帮他熬过了最初的时日。
说来也巧,七弟第一次分给他的,正是一盒冷透了的糖酥饼。内馅以猪油调和,冷了便起腻变软,七弟很是嫌弃。
然而成王只觉他一生之中,再多琳琅满目的珍馐美味,也比不上那盒起腻的糖酥饼。
小皇帝两眼晶晶亮,举高手里捧着的点心,成王摸摸他的头,接过来慢慢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