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州委实看不透这女子的喜怒,亦猜不透她的来路、意图,只得谨慎应道:“在下糊涂了……夫人的意思是?”
那美人嗔道:“既然六界倾倒,为何你不肯为我动心?”
沈雁州若是知晓叶凤持的遭遇,恐怕要同他惺惺相惜一番,此刻同样无言以对:“这……”
那美人面上浮起寒霜,前一刻还在娇嗔,眨眼就沉下脸,冷道:“左一个右一个,修罗界竟然个个都是有眼无珠!本宫不想再见你,给我退下!”
她只扬手一扇,那飞舟周围刮起一阵狂风,漫天灰雾滚滚涌来,将飞舟包裹其中,卷向灰雾深处。
就如同石子投进泥塘之中,混沌灰雾被搅动翻卷,过了许久才停下来,被吞没的渺小飞舟则不知去向。
舍脂消了气,不经意望向自己右手时,突然脸色大变,惨然呼出声:“什……指甲、指甲裂开了?”
粉嫩的无名指尖边缘,不知何时留下一道隐约裂痕,不过是留长的指甲尖略略有细微破损。
然而天人肉|身、神魂何等坚固,修罗众九重天境界也不能伤到丝毫。舍脂此时,便宛如信手拍死一只蚊虫,却遭蚊虫反噬,咬伤自身,匪夷所思,难免惊慌失措。
她提了裙摆,再不多做逗留,急匆匆返回善见城去了。
飞舟消失前一瞬,沈月檀若有所感,朝头顶看去。
头顶穹窿暗黑无光,不见尽头、亦无动静。
不知为何,刹那间心悸不已,竟令他自当前战场中失了神。
众人惊呼却令他无暇细想,那投下阴影的庞然大物终于露出了真容,乃是一头硕大的蟒蛇,灰黑外皮、头顶生着个狰狞的青色肉瘤,犹若王冠一般。那巨蟒仰着头几乎与聚灵塔同高,两只暗黄晦涩的竖瞳犹如山洞壁上悬挂的两盏浑黄灯笼,猩红蛇信足有碗口粗,吐出来横扫一圈,便卷着几头魔物饿鬼,吞吃入腹。
天人界在天帝麾下,修罗界由阿修罗王统治,地狱界在夜叉王治下,而饿鬼界虽然只有满地鬼蜮,却也有统治者,这便是摩睺罗迦王。
所谓摩睺罗迦王,却并非有食香之神下界委任,而是天生天成。
眼前这头巨蟒,正是摩睺罗迦幼子。
传闻摩睺罗迦幼子是巨蟒之形,头生肉冠,以饿鬼为食。每五百年,幼子蜕一次皮,头顶肉冠变色一次,变色五次之后,便化为王,能登天人道。
然而既然是饿鬼界的统治者、看护者,自然同饿鬼一般,是不挑食的……比起吃腻了的满地小鬼怪,只怕是他们这些年轻俊杰更别有一番风味。
沈月檀才想起此事,便见那巨蟒不去追猎四散的饿鬼魔兽,反倒簌簌从山洞里收拢蛇尾,伴随风雷滚滚的轰鸣声,呼地砸在最外层阵墙上。
满眼紫光缭乱。
沈月檀只觉心中危机感愈发令人心惊肉跳,扬声道:“快撤!快撤!退回塔中!修补塔墙!”
布阵的修罗众急忙加快手中动作,其余人则转身跑回塔中。
那巨蟒再度甩动蛇尾,如力道千钧的攻城横木般狠狠砸向阵墙,这次紫光浅淡许多,若隐若现,眼看就要消散——
更多人撤回塔中,沈月檀一把抓住仍在布阵的最后一名少年,那少年兀自挣扎,不甘心道:“还差一点!”
沈月檀将他扛在肩上,全不顾形象往回跑,身后巨震再度传来,顿时地动山摇,淡紫光幕终于崩裂成碎片。硬鳞摩擦砂石的声音飞快由远及近,深夜图发足狂奔,好在刘及时赶来接应,将那少年夹在腋下往塔里跑去。
然而一个红发少年却擦肩而过,迎着那巨蟒去了。
沈月檀错手抓不住他,转头怒吼:“小猴回来!”
侯赟却甩着玄铁棍头也不回往前窜,竟还满口豪言壮语:“看小爷乱棍将它打成蛇羹。”
急速追来的巨蟒跟前倏然跃起一道小小身影,那巨蟒甩出红信试图将他缠住,侯赟却几个起落避开,足下用力一蹬玄晶砂岩石雕,竟跳得比蟒蛇头更高,两手扬棍,往那青色肉瘤上狠狠砸了下去。
第93章 堕天
那只手骨节粗大,肤色黝黑, 沉稳如铁铸, 将侯赟生生悬停在半空。
手的主人这才显出身形,先前约莫是坐在摩睺罗迦幼子头冠的后方, 如今站了起来,个头竟格外魁梧。面上罩着个犬牙交错的青铜鬼面具, 一头乱糟糟的赤发披散肩头, 一身大红长袍,袖子早就破了, 露出结实鼓胀的手臂。
不施展术法, 纯以肉||身之力抓住玄铁棍, 这等蛮力令侯赟大开眼界, 他弃了武器,翻身单脚踩在铁棍上, 喜道:“这位大叔功夫真俊,再来再来!”
话音未落,身形快得成了模糊虚影, 一拳朝那人脸上砸去。
那人将棍子随手一扔, 张开手掌,轻轻松松握住那少年雷霆万钧挥来的拳头,笑道:“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另只手也握成个巨拳,直取那少年面门。
侯赟估摸那力道挡不住, 脚下灵活一挪步, 一矮身, 避开锋芒,朝着那人下盘快若闪电踢出一脚。
两人竟在那蟒蛇头顶拳脚交加,喂起招来。
巨蟒却好似得了命令,不再扑向修罗众,只管甩蛇尾,嘭嘭嘭一串连击,打死了成片魔兽饿鬼,眼见得四周不留活口了,这才好整以暇伸出蛇信,卷起满地尸首大吃特吃。
好在先前众人已将广场中的同胞尸身尽数收殓起来,以求带回罗睺罗域安葬,摩睺罗迦幼子所食唯有饿鬼与魔兽而已。否则眼下这一幕,恐怕要惨烈百倍。
那一大一小打得激烈,突然间小一些的人影如流星坠落,轰然砸在塔前十余步处的石板地上,将地面砸开一个浅浅龟裂的大坑。烟尘散去后,就见侯赟躺在坑底动弹不得,一脸呆滞缓缓坐起身来,碎石子从他头发间簌簌掉落:“这厮……力大无穷,是个怪物!”
却不知他一身蛮力,将石头砸了个坑也未曾伤筋动骨,在旁人眼里也是个怪物。
那巨蟒头顶紧跟着跳下一条红色身影,朝着聚灵塔门阔步走来。才架设好的几道防御法阵早被蛇尾拍打得破烂不堪,是以那人一路行来,没有遇到半分抵抗。
那人落了地,才愈发显出身形魁梧,红色衣袍紧绷行走间有龙象之威,踏步时仿佛地面隐隐震动。一身红袍也不知穿了多少年月,除了齐肘的衣袖不见踪影,袍角边缘也是破破烂烂,说是衣衫褴褛也不为过。
然而因周身散开的霸道气势,却半点不显落拓,反倒透出几分不拘小节的洒脱来。
是以修罗众俊杰如临大敌,个个对他怒目而视,却不敢贸然挑衅。
这人先前放任摩睺罗迦幼子冲破阵墙,分明是打着将塔中众人与满地饿鬼、魔兽打包喂食的算盘,如今不知为何改了主意罢了。
那巨蟒将满地血肉吞吃干净后,也不走远,盘在洞窟一角睡觉,庞然身形堆成一座山岳,叫人放不下心来。
气势剑拔弩张,那人行走姿态却甚为轻松,丝毫不将众人敌意放在心上,一步步愈发走得近了。
随即一名华美青年越众而出,神色柔和,含笑行礼道:“在下沈月檀,代阿修罗王治下诸位同胞,多谢前辈解围之恩。”
那人停了下来,摸了摸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嗓音透过青铜面具传出来,带着些许沉闷,然而丝毫无损其豪迈气质,听声音约莫是个四十后半的男子,沈月檀这一声前辈叫得也不冤。
那人笑完了才连连摆手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不过是些小零食,何足那个……挂齿。”
竟坦然受了礼,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只当是为解救众人而现身的。
沈月檀若是有意伪装,总能轻易讨人欢心,君子端方、笑容亲切,不着痕迹的曲意奉承,若是温桐见了,也要自叹弗如。如今这做派显然令这男子颇为受用,笑容爽朗地自报了来路。
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醒来时就在此界之中,四处历险寻找出路之时,击杀了数条摩睺罗迦幼子,因这一条灵智非凡,同兄弟姐妹们不同,非但不肯悍勇厮杀,反倒审时度势、伏地求饶。这男子便将其收服,当做了坐骑来用。这番话不过一家之言,未必可以尽信。
因其不记得姓甚名谁、亦不知出处,因能降服巨蟒,便索性自称蛇王。
虽说狂妄无状……然而只要朝那如山岳庞然的摩睺罗迦幼子扫一眼,在场便无人敢有异议。
沈月檀又将打输了架,垂头丧气的侯赟唤来,对着自称蛇王的男子赔礼道歉,侯赟虽然乖巧谢罪,却仍是满心不服气:“若是我爹爹,必不会输给你!”
蛇王心情极好,将侯赟一个毛茸茸脑袋揉来揉去,问道:“你爹爹又是何方神圣?”
侯赟一面挣扎,一面大声道:“我爹爹乃是天界神猴王!”
蛇王又哈哈大笑,嗓音宏亮震耳欲聋,手下半点不放松:“你爹爹是神猴王,本座是蛇王,真打起来,胜负未可知。”
侯赟挣脱不开,气得满脸通红,嗷嗷大叫。
沈月檀冷眼旁观,并不干涉,反倒请蛇王进了塔,寻了个姑且完好的房间招待奉茶,又将己方些许事交代了一些,自然也是遮遮掩掩,挑了些无关痛痒之事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