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全都要感谢天道灵识的手下留情。
然而张玉凉不信程澹的话,只以为他是不想让自己担心所以逞强说谎,每天都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张玉凉甚至还动过和他结同命契的想法,若不是风冽千里之外一道神雷劈下,他恐怕真就要化想法为行动了。
同命契,共享寿命,生死同行。
其实,如果他们两人的情况不是那么特殊,这契约结也就结了,风冽不会多此一举地拦着。奈何以程澹和张玉凉的情况,同命契注定会结契失败,风冽实在不忍心见好友承受契约反噬,只好出手相阻。
那次之后,张玉凉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不再提及此事。
但程澹知道,他不提,不代表不介意。以他的性子,如果不好好开导,等程澹走后绝对真做得出拿生死道力正面刚天道的事。
天道册封的神灵硬刚天道,这和灭世有什么区别?
棋局铺陈,程澹素白的手捏着黑玛瑙雕琢而成的棋子,云淡风轻地布下满盘杀机。张玉凉失了先手,却步步为营,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地盘,每一步推进皆是锋芒毕露刀光剑影。
两人感情深厚,生活上张玉凉总是宠着程澹,程澹也乐意接受张玉凉的种种安排。唯独下棋之时,他们总会剥离所有私情,让自己沉浸在激烈的对决中,非得争出一个胜负。
程澹的棋艺由张玉凉一手教出,可他们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路子。
程澹棋风多变,变幻莫测,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张玉凉更擅布局,心思缜密,棋路大多有迹可循。
二人的交锋一般都落在各自的优势上,若程澹的变化能够脱出张玉凉的盘算,则十有八九是程澹胜;若张玉凉能打算程澹的变化或在他改变走势之前侵吞他的地盘,则必然是张玉凉胜出。
人心莫测如程澹,步步为营如张玉凉。
都说观棋如观人,但二人的棋风与他们的性格其实是有极大不同的,这种不同在程澹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一局下完,雪也停了,侥幸胜张玉凉一筹的程澹放下冰凉的棋子,捧着茶,望着漆黑夜空上一轮明月,忽然笑了一下。
张玉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天开阔,月色浩然,饶是他观遍宇宙星辰,也不禁为这清朗的一幕风景感到些微震撼。
正当他出神之际,手上忽觉一暖,原来是程澹握住了他的手。
“好看吗?”程澹微笑着问。
张玉凉点点头:“好看。”
“我希望这样的景色长留世间。”程澹定定注视着他,“无论我能否看到,我都希望千秋明月如此夜,照亮世人的来时路……和归途。”
“……”张玉凉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几次犹豫,终究还是又一次败给了他,“我答应你,千秋明月如此夜。”
张玉凉明白程澹的言外之意,正因为明白,所以愈发难过,这表示离别之期将近,并且无可转圜。
“唉,我是真的不会说那些黏黏糊糊的情话啊。”程澹挠挠头,忽又正色道:“若我哪一日离开了你,这月光,便是我寄托思念之媒介,你要记着。”
张玉凉倾身抱住了他:“好。”
……
年岁渐次去,远方再未传来故人的消息。
离开长安第十年,程澹的身体实在经不起长途跋涉,张玉凉便带着他在昆仑山脚下寻了一处僻静之地,结庐隐居。
隐居生活很是宁静,一切风雨都被张玉凉挡在门外,程澹每天要做的就是像个老头子一样端着搪瓷杯坐在树下喝茶看书,时不时写两个从张玉凉那里挖出来的故事,充实自己的作品。
真没什么事可做,或者懒得动弹的时候,便在院子里睡一整日,有张玉凉相伴,院中又栽满四时花卉,一场大梦尽是美满之景,再没有比这更慵懒闲散的生活了。
这天,张玉凉拎着点心回来,就见程澹坐在软榻上剪纸,旁边还放了几张剪好的红纸窗花,算不上精致,但个个都很可爱。
“怎么突然想起来剪纸?”张玉凉用盘子装好点心放到他身前的矮几上,拿起一张兔子模样的窗花,笑着问道。
“腊八快到了,我想让家里看起来喜庆一点。”程澹快速完成手上这张,随即放下剪刀,起身将之挂上枝头。
如雪花朵间多出一枝灼灼红樱,使艳色愈艳,雅色愈雅,互相映衬,各见风姿。
“年关将至,家里还是要添点红色。”程澹扶着花枝,调整樱花剪纸的角度,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决定……”
张玉凉想像以往一样任他安排,不料话未说完,忽见方才还安然无事的程澹犹如断线风筝,脱力向后倒下。
“程澹!”
惊愕起身,张玉凉闪身接住他跌落的身躯。
脱力瞬间,程澹就知自己时辰已到,却丝毫不惧,放任自己摔进张玉凉怀里。
耳边响起他焦急的呼唤,程澹微微扬起嘴角,攥住他一角衣袖,轻声道:“莫慌,天时已尽,宿命将临,早就知道的事,平常心以待就好。”
“平常心以待?你怎么……把自己的生死说得如此轻巧?”张玉凉紧紧拥着他,只怕他下一刻便会在自己怀中消失,素来平稳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因为这是第三次了啊,习惯成自然,再多的恐惧也已被消磨殆尽了。
程澹闭着眼,气息渐弱,却还强撑着说道:“世间万物,总有逝去的一日,我不过是比常人早了一些。”
张玉凉眼底含泪,哽咽不能言。
“好了,别难过,你答应过我不难过的,怎能食言。”程澹笑着抬手触上他的面颊,指尖扫过他的长睫,沾了一点湿润,“别哭,你可是妖族祭司,不能这么丢脸……”
“丢脸……若是我、我多丢几次脸,能换你留下,我一点也不介意。”张玉凉断断续续地说着天真的话,却让人笑不出来。
“傻瓜。”程澹莞尔一笑,“这样的分离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走的很平静,你若伤心,反而会扰乱我的心境。”
张玉凉抿着嘴唇,强压泪光:“好,我不伤心,我……”
听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程澹无奈,竭力露出一个笑容,用气音道:“记得,月光,是我寄托思念之媒介,我……永远陪伴着你……”
话音未落,他的手从张玉凉脸上滑落,却在半途被张玉凉接住,缓缓贴回原处。
心痛得几乎窒息,张玉凉低头抵住程澹的额头,眼帘低垂,盘旋许久的泪水终于倾泄而下。
痛失所爱,情劫终于走到最后一步,剧烈的反扑之势席卷而来,张玉凉却无心抵抗,而是放任心口处的生死道力崩裂仅存的神力屏障,撕裂胸前肌肤,破空涌现,击碎了脚下的地层。
鲜血飞溅,心神尽毁。
拥着程澹的身体,张玉凉阖眼,随着坍塌的土块往下陷落,坠入无边深渊。
倏然,天地剧变,阴云汹涌,沸腾的雷光游走于云层之间,惊雷轰鸣炸响,风雨欲来。
天色骤然暗沉如夜。
雷霆疾走,电光闪烁,却始终照不亮漆黑的苍穹。
长安,平生悟人间内,风冽仰头望着透不出一丝光亮的天空,长叹一声。
这一日还是来了。
程澹,你说,他能为你做到哪一步呢?
第75章 番外、万古如长夜
风冽和阙天音找到张玉凉时,他已因重伤陷入昏迷,心神寂灭,气息趋近于无。
他的身边尽是生死道力肆虐之后的痕迹,唯独程澹的躯体一尘不染,完好无损,仿佛只是依偎在他怀中睡去,而非死亡。
张玉凉的沉眠,彻底解开了加诸于生死道力上的束缚,使其无所顾忌地飘散在天地之间,以至于四时错乱,生灭规则几乎被完全摧毁,世间更是陷入漫长的永夜,连日月星辰也被覆盖吞噬,毫无光明。
“我本以为张玉凉的情劫不会如你一般闹得惊天动地,没想到他的更恐怖。”阙天音头疼地扶额,“你的情劫好歹只是针对己身,他倒好,直接灭世。我看这不是他的劫数,而是我们的劫数。”
风冽盘膝而坐,闭目守心,听到这话微微笑了笑:“我们要相信他。”
“我也想相信他,但如今天地规则大乱,若再不扼制愈发猖獗的生死道力,恐怕人界就将迎来灭顶之灾。”阙天音斜睨他片刻,忍不住惊奇地问:“你的心上人可还在人界,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提及玉清白,风冽睁开双眼,叹息道:“担心。”
“既然担心,你怎么还能坐的住?”
“坐不住又如何?现在更重要的,是唤醒玉凉,只有他醒来,这场劫难才能终止。”风冽一甩拂尘,悠悠叹道:“可是,他苏醒与否,也只能他自己决定,我们必须耐心等待。”
阙天音反问:“等待什么?”
“等待他想起程澹。”
风冽与阙天音的交谈并未能传入张玉凉耳中,他灵台上有一抹神光不灭,而那抹神光里,此时正在演化这十年以来有关程澹的记忆,以梦境形式为他再现昔日温情。
梦回红叶镇的一叶扁舟,张玉凉揽着剥莲蓬的程澹,许久一言不发,恍惚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但恋人在怀的满足,却令他无心多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