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定后,他瞧了眼自己被云奏扣着的左手手腕子,才去瞧那尸身。
那尸身原本算是完整,而今不知为何居然化成了一滩尸水。
云奏松开了叶长遥的手腕子,又向着或惊呼或惧怕的观客道:“诸位切勿靠近这尸水,免得被化了去。”
他已缓过了气来,语调柔软,但他这话却是骇人听闻。
观客纷纷避走,少时,此地只余下他与叶长遥俩人。
他死死地盯着这尸水,待尸水全数蒸发干净,才低声道:“人死后,尸身会于一个时辰至两个时辰内长出尸斑来,这尸身颈上、手上并未长出尸斑来,不知其它部位可长了尸斑?由她面上的血肉的色泽来推测,她十有八/九便是死于两个时辰内。此地虽算不得热闹,但却不是个抛尸的好地方。不知抛尸人是刻意挑选,亦或是随意为之。”
——他生前曾为村里多位老死的老人以及病逝、重伤丧生的村人守夜、送葬,自是知晓一具尸身多久会长出尸斑来,伤口的色泽随着时间的推移又会有何变化。
“你所言不差,至于抛尸人是刻意挑选,亦或是随意为之,现下无从判断。”叶长遥回忆着道,“尸身面部的血肉甚是平整,剥皮手法老辣,那具尸身显然并非第一个受害者。”
他说罢,远远地瞧见有衙役过来,立于原地,待两个衙役走近了,便将自己所见尽数讲了。
由于已无尸身可验,衙役听罢叶长遥的叙述,又将叶长遥带回了县衙。
云奏本想跟了去,但他这具身体着实不中用,适才说了许多话后,竟是又喘不过气来了。
他不得不回了叶长遥的住处去,斜倚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他方才及冠,正值年少,本性好动,这具身体当真是为难他了。
过了半个多时辰,他才听得叶长遥的脚步声。
不知是何缘故,他分明昨夜才初见这叶长遥,叶长遥的脚步声他却已很是熟悉了。
他从床榻上下来,问道:”如何?”
叶长遥一五一十地说了,又道:“此地向来太平,如今出了怪事,县太爷许诺我倘若我能破了这个案子,便能得赏银五十两。”
——叶长遥已然辟谷,但仍是习惯一日三膳,他又是一散修,无门无派,又无田地,也无旁的营生,便是依靠驱鬼捉妖等等来维持吃穿用度的。
云奏未曾遇见过此等怪事,不禁双眉尽蹙,若是换作喜食活人的原身,定能淡然处之罢?
叶长遥见云奏蹙眉,立即致歉道:“我定会尽量在十日内查明真相,不会误了去观翠山的行程。”
云奏摇首道:“我并非担心你会误了去观翠山的行程,而是担心先前那具尸身仅仅是这个案子的起始。”
叶长遥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我打算去集市买只老母鸡来,为你补身,再添些当归、红枣、枸杞,你且好生歇息罢。”
云奏发问道:“仅仅是上集市买老母鸡么?”
叶长遥既被云奏看穿了,便也不隐瞒:“县太爷已将当时的观客一一问过了,但无人瞧见那尸身是如何出现的,众人发现那具尸身时,尸身早已横在地上了。我想再去打听一番,望能有新的线索。”
“我随你同去罢。”云奏轻咳一声,见叶长遥目生担忧,摆摆手道,“无妨,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叶长遥闻言,却是道:“勿要轻易言及生死,不吉利。”
云奏已死过一回了,对死亡并未有多大的恐惧,适才这话乃是信口言之,未料想,叶长遥却是如此在意。
他忍不住望住了叶长遥,轻笑道:“你莫不是心悦于我罢?”
“你我既已成亲,我便将你当作娘子看待,定会护你周全,即便是豁出命来,至于心悦与否……”叶长遥坦诚地道,“抱歉,我从未心悦于你。”
云奏并不意外,笑了笑道:“有甚么可抱歉的?”
未待叶长遥言语,他又道:“走罢。”
他是昨夜才抵达此处的,还未去过集市,他所居住的村子又离镇子足有五十里远,他甚少去赶集,因而瞧见这热闹的集市他顿时觉得很是兴奋。
他左顾右盼着,须臾,便因姿容出尘而被人围住了。
叶长遥原在一旁向一代写书信的秀才打听,见状,立刻挤入人群中,到了云奏身畔。
自己与叶长遥成亲并未宴请宾客,看周围人的样子想来亦不知晓自己与叶长遥成亲了,云奏鬼使神差地一把握住了叶长遥的左手道:“我已成亲了,这乃是我的夫君。”
叶长遥久居于此,因生得阴鸷,吓哭过不少稚子,后又因长年头戴斗笠,且善驱鬼捉妖之事而颇为出名。
“可惜了。”其中一个白面书生如是说。
其他人亦纷纷应和。
叶长遥亦着书生袍,但其人与书生袍并不相称,相较而言,这白面书生更称书生袍。
不过云奏却觉得着书生袍的叶长遥要顺眼许多。
叶长遥的斗笠边缘缀有纱布,他瞧不清叶长遥的神情,但却发现叶长遥的耳根有些泛红。
他自懂事起便随母亲做农活,母亲过世后,因外祖母年迈,他又早早地将生计揽在了自己身上,故而他向来沉稳,不曾有过孩提时光,调皮捣蛋之事更是从未做过。
成为云奏后,他便无须再负担生计,不必再沉稳行事,他会去握叶长遥的手,会对旁人道叶长遥是他的夫君,全数是出于玩心罢?
叶长遥怔了怔,顺势带着云奏出了人群,才道:“松开罢。”
“对不住。”云奏歉然不已,叶长遥不久前还道从未心悦于他,自是不愿意被他碰触罢?他不该出于玩心而肆意地去碰触叶长遥。
叶长遥微微一笑,随即反应过来云奏现下看不见他的笑容,便道:“你不必向我致歉。”
他确实不曾对云奏动心,但并不会因为被云奏碰触而责怪云奏,方才云奏的言行必然是为了不被那些人围着罢?
他又放软了嗓子道:“云公子,我们去挑只老母鸡罢。”
叶长遥的嗓音其实放软了反是可怖,云奏不由地颤抖了一下,才往前走。
由于身体的缘故,他走得很慢,叶长遥却走得更慢,待他到了那摊贩面前,叶长遥还在十步之外。
叶长遥是为了他才走得这样慢的罢?
他抚着起伏不定的心口,粗粗地喘着气,待叶长遥到了身侧,才去看被关在笼中的母鸡。
点绛唇·其五
因外祖母曾养过鸡,他自是知晓该如何挑选老母鸡。
他将所有的母鸡一一扫了一眼,方才指着其中一只母鸡道:“便这只罢。”
这云奏双手细嫩,好似一碰便会碎了去,全然不像是会洗手做汤羹的一双手。
但为何他却能挑出其中最好的一只老母鸡?
难不成是巧合么?
叶长遥心生疑惑,发问道:“你为何要选这只老母鸡?”
云奏理所当然地道:“因为这只老母鸡羽毛厚实、光滑,鸡冠大且红润,并且双爪粗糙。”
却原来并非巧合,叶长遥怔了怔,才对摊贩道:“便这只罢。”
他又将铜钱予了那摊贩,才对摊贩道:“劳烦你将这老母鸡杀了罢,我们待会儿再过来取。”
话音尚未落地,他已然背过身去,并且走出了数步。
云奏跟上了叶长遥,又听得叶长遥低语道:“云公子,我实乃是最为伪善之人。”
“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乃是人之常情。”恰是云奏言罢之时,摊贩将老母鸡从笼中抓了出来,那老母鸡扑腾不休,叫得凄惨。
云奏仰起首来,望着叶长遥,继而换了话茬:“你可闻见桂花香了?我们去买桂花糕吃罢。”
叶长遥颔了颔首,便同云奏一道往前去了。
那点心铺子的生意不差,俩人等候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方才买到桂花糕。
云奏将那油纸包捧在掌心,闻了又闻,引得叶长遥笑道:“你若是想吃便拆了吃罢。”
云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将那油纸包拆了开来,又拈起一块桂花糕吃了。
桂花糕于云奏而言算不得稀罕物,每每金桂飘香的时节,外祖母皆会亲手做予他吃。
但外祖母已然过世了,旁人做的桂花糕纵使再香甜,都不是外祖母亲手做的。
不过勉强还是能尝出几分外祖母所做的桂花糕的滋味的。
他不禁双眼发红,将手中的桂花糕吃罢,又一连吃了三块桂花糕。
“有这般难吃么?”叶长遥见云奏似有哭意,伸手取了一块吃了,才道,“我倒是觉得并不难吃。”
这叶长遥是个傻子么?即使这桂花糕再难吃,亦不会使他双眼发红,且若是桂花糕当真难吃,他又何必连吃三块?
他正腹诽着,手中的那油纸包已被叶长遥抢了去,他又听得叶长遥压低了嗓子道:“你倘若有甚么伤心事可说与我听。”
这叶长遥原来不是个傻子。
他不由笑了笑:“多谢你。”
叶长遥见云奏不愿说,并不勉强,而是问道:“我们去买些当归、红枣、枸杞罢。”
他们正要往药铺去,迎面却来了一驾马车,这马车又突然被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