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前几乎是一贫如洗,山珍海味于他着实是奢望,打来的野味除了留一些予外祖母与表妹,便会被他拿到街上售卖,他自己是断然舍不得吃的,然而换来的铜板,还不够为外祖母买药,为表妹筹备嫁妆的。
但眼前却有一人许诺他,要请他吃山珍海味,明明这人手头并不宽裕。
他直觉得眼前雾蒙蒙的,用手抹了抹才好些。
下一瞬,他却听得叶长遥道:“我绝非敷衍于你,我说过些时日,便定会做到,最多一月,我定会请你吃山珍海味。”
这叶长遥以为他觉得委屈了么?
他抬起首来,展颜笑道:“嗯,我等你请我吃山珍海味。”
定风波·其三
叶长遥言出必行, 用罢迟来的午膳, 又将云奏送回房间后,便出了客栈, 去找事做了。
从未时至酉时,他将一窝山贼押去官府, 拿了赏钱,得了五百两银子, 又顺手捉了一淫贼。
五百两银子足够让云奏享用山珍海味了,他回到客栈, 因身上出了些汗,洗漱了一番, 才去叩云奏的房门。
里头的云奏却没有半分动静,他心中一急, 立即推开了房门。
幸好云奏安然无恙,正侧躺于床榻上, 有规律地吐息着。
云奏的发丝被解开了,如瀑布般散落开去,大半散于枕上, 小半散于身上, 脖颈与面颊尤为苍白,衬得发丝宛若能滴下墨汁来。
他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唤醒云奏, 立于云奏床榻前, 迟疑不定。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将他与云奏都拢在了晦暗当中, 他欲要将烛火点上,又恐打搅了云奏的好眠,但若是不把烛火点上,待云奏醒来,自己的存在许会吓着云奏。
最终,他决定回自己房间去,方才走出一步,他突然听见云奏唤他:“叶公子。”
由于久睡的缘故,云奏的嗓音又软又黏,令叶长遥的心脏猛然一震。
他回过首去,又听见云奏含含糊糊地道:“已经入夜了么?”
“对,已经入夜了。”他一答罢,便见云奏坐起了身来,歉然地道:“抱歉,我睡得太久了些。”
“不是你的过错。”他担忧地凝视着云奏道,“除了去观翠山,便没有旁的法子能让你好起来么?”
云奏摇了摇首,弹指点燃烛火,又从叶长遥的斗笠上取下了一片枯叶来,问道:“你去了哪儿?”
“我去了趟汝临山,那汝临山上有一窝山贼,时常在这汝临城抢掠,我已将他们一网打尽,送到官府去了,还得了赏银五百两。”叶长遥笑道,“不用一月,我今日便能请你吃山珍海味。”
云奏未曾听过叶长遥用这般语调说话,好似在向他献宝一般。
他抬手将叶长遥的斗笠摘下,又将斗笠一放,才去瞧叶长遥。
叶长遥即便眉眼出挑,却依旧是一副令人胆寒的模样,面上正含着笑,使得这笑意都生出了刺骨的寒意,但其中又有些失措,整个人显得极为生动。
云奏忽觉耳根发烫,但并未在意,道:“叶公子,若只你我俩人,你便勿要戴斗笠了可好?”
叶长遥并不答应,而是道:“还是戴斗笠为好。”
云奏明白叶长遥对自身相貌不自信,害怕吓着他,才会拒绝,即刻道:“你若是不答应,我便不要你的山珍海味了。”
云奏这话含有威胁的意味,叶长遥困惑不解,寻常人哪里会愿意看到他的面容?
他又认真地问道:“你当真希望我在你我独处时不戴斗笠?”
闻言,云奏抿唇笑道:“难不成你以为我在是与你说笑么?”
“好罢。”叶长遥望住了云奏,“你若是后悔了,随时都可说与我听。”
云奏双目灼灼着问道:“我为何要后悔?”
叶长遥却是坚持道:“你若是后悔了,定要说与我听。”
云奏无奈至极:“我记得我曾说过我很是喜欢你这副长相,你不记得了么?”
叶长遥了然地道:“我知你是宽慰于我。”
云奏叹了口气:“你不信便罢了。”
叶长遥慌忙解释道:“我并不认为你在撒谎,而是认为自己的长相不值得你喜欢。”
云奏又叹了口气:“你终有一日会信的。”
叶长遥沉默良久,换了话茬:“此地靠山,但那汝临山上却没有甚么山珍,此地又不近海,没甚么海味,加之并不繁华,少有外来的食材,虽能勉强凑出一桌山珍海味,但恐怕委屈了你,不若待我们出了汝临城,再去寻一有山珍海味之处罢?”
“嗯。”云奏出身贫困,没甚么少爷脾气,叶长遥既这般说,他并无异议。
叶长遥又关切地道:“饿了么?要用晚膳么?”
“不必了,我还有些犯困。”云奏说罢,一连打了三个哈欠,又对着叶长遥道,“你能在此处陪我一会儿么?”
叶长遥颔首,待云奏又睡过去了,才坐于地上打起了坐来。
直至外头一快一慢的打更声传入耳中,他才回了自己的房间去。
一更了,万籁无声,连他打开房门的“吱呀”声都扎耳了起来。
他正要睡下,却听得些许脚步声,这脚步声显然并非更夫所有。
他推开窗枢一瞧,当即吃了一惊,发出这脚步声的居然是丰将军。
更深露重,不知丰将军为何在外游荡,且丰将军的脚步似乎有些虚浮,仿若牵线木偶一般。
他无法断定这是否自己的错觉,旋即从窗口飞身而下。
双足甫落于丰将军不远处,他又行至丰将军跟前,却见那丰将军双目清明,又听丰将军出声问道:“年轻人,你从何而来?”
“我住于不远处的客栈,见将军深夜独行,唯恐出了甚么事,便来看上一看。”话音落地,他立刻陷入了沉思。
难不成确实是自己的错觉?
丰将军之所以会脚步虚浮是由于丰将军的身体尚未痊愈的缘故么?
不过丰将军身上的鬼气明显更浓烈了些,并非如先前般隐约可闻。
故而,他肃然问道:“丰将军,你的身体可有不适?”
丰将军摆摆手道:“本将年过四十,身体状况远不及年轻时,不过生老病死本是寻常事,没甚么紧要的。”
丰将军气色不佳,最是印堂那一块,好似蕴着一团鬼气。
但丰将军的神色无异,言谈无异,应当并未被鬼占据身体罢?
可叶长遥仍是忍不住出言劝道:“丰将军,你体内确有鬼气,让我为你驱鬼可好?”
“无妨,倘若本将体内当真有鬼气,亦是本将多年来杀生所应得的。”丰将军言罢,又朝着叶长遥道,“年轻人,你还是早些去歇息罢。”
叶长遥的皮相不过二十出头,但他实际上已年过三百,较眼前这丰将军要年长上许多。
他并未答应,而是问道:“丰将军,你为何不早些回去歇息?”
丰将军叹息着道:“本将已有多年不曾回这汝临城了,甚是想念,想再多走走。”
“夜色已深,将军还是早些回府为好。”叶长遥并不再言,径直回了客栈去。
次日,天还未亮,云奏便来叩了他的门,又难为情地道:“我有些饿了。”
其实,云奏是因为遭噩梦惊醒,才会这般早起身,而不是被饿醒的。
怪得很,每每有叶长遥在身侧,他便能好眠,但叶长遥一不在,他便要为噩梦所扰。
他与叶长遥相识不到三月,他竟是这般依赖叶长遥了。
起初,叶长遥于他乃是一个浮于表面的人物,他仅仅从话本中得知了叶长遥的特质,他甚至暗暗地惧怕着叶长遥,毕竟若是惹怒了叶长遥,他便会被打回原形,除却开了灵智外,与旁的飞禽走兽并无差别。
但时日一久,叶长遥变得血肉丰满了,而他自身亦对这个世界多了归属感。
倘若不是噩梦每每提醒着他,他极少会想到自己尚是云三郎时的日子。
“云公子。”他突然听见叶长遥唤他,方才回过了神来,懵懂地道:“叶公子,你说了甚么?”
叶长遥方才已说了三遍了,但还是耐心地道:“我问你想吃甚么?”
“鸡蛋灌饼、葱油拌面、绣球馒头、油条、豆浆、皮蛋瘦肉粥、麻球……”云奏说着说着,猝然意识到这些皆是外祖母曾经亲手做过的早膳,虽然在表妹出嫁前总有表妹的一份,且表妹的一份每回都较他的丰盛一些。
十二三岁时,他因为外祖母的偏心而暗自伤心,但人的心脏本来就生得偏,偏心是理所应当的,且他远不如表妹讨外祖母喜欢。
假若他嘴甜些,能讨外祖母喜欢,许他便是被偏心的那一个了罢?
但他假若成了被偏心的那一个,表妹亦会暗自伤心罢?
叶长遥见云奏又发起了怔来,不禁问道:“还没睡醒么?”
“我做了个噩梦。”云奏笑了笑,并不解释自己究竟梦到了甚么,亦不予叶长遥发问的机会,马上道,“我们去用早膳罢。”
待叶长遥穿衣洗漱了,他们才下了楼去,一下楼,云奏又道:“我睡得太多了些,想要活动活动筋骨,我们便不要在客栈用早膳了,去外头看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