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奏精神尚好,便与叶长遥一并坐于辕座上。
未多久,他们已出了这夙州城,还未出夙州城十里竟是下起了雪来,洋洋洒洒地为人世间诸物披上了一层银白。
他们走后半月,又出了一桩案子,那赵淙的双腿竟是被齐膝斩去了,赵淙心爱的宁湛更是不知所踪,只床榻上留下了一滩足以致死的鲜血。
案发同时,有一人立于莫公子坟冢前,抚摸着莫公子的坟冢,低喃道:“我识人不明,但我已清醒了,断不会再执迷不悟,多谢你为我查明真相,告诉我是他从中捣鬼,我才瞎了双眼,多谢你为我找来灵丹妙药治好了我的双眼,多谢你找来了奇毒让我免于被怀疑,多谢你为我报仇,赤鸢……”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罐,又在莫公子的坟冢边上挖了一个坑,将这瓷罐埋下了。
“你的沁云我为你送来了,赤鸢,我要走了,待明年你忌日到了,我再来看你。”他脑中瞬间浮现出了他与赤鸢的幼时时光,当时他由于身子骨太弱被送到寺中做俗家弟子习武以强身健体,而赤鸢是他的师兄,因初见时,赤鸢正放着赤色的纸鸢,他便将其唤作赤鸢,他吃不得苦,不久便放弃习武了,赤鸢却是坚持下来了。
他被父母从寺中接走时,抱着赤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再见之时,他错爱了人渣,又瞎了双眼,赤鸢甚至失去了心爱之人。
而今,他已痊愈,尚有命在,赤鸢却已然埋入了黄土。
他父母因他定要同赵淙走,早已被他气死了,他们宁家的财产更是为赵淙所占。
如今,这天下之大,他却是形影相吊。
他陡然想起了叶长遥写于他掌心的话,粲然一笑:“活下去,我定会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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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书信给赵夫人的就是宁湛
宁湛没有被方三公子和黑面大汉得逞,他身上的伤是他自己弄的
定风波·其一
夙州城以北一百里, 即是汝临城。
八年前, 外族进犯,领军迎敌的镇国将军付将军便是出身于这汝临城。
为此, 敌军曾预谋血洗汝临城作为报复,幸得当时付将军的副将丰将军驰援汝临城守军, 汝临城才免于被屠城。
付将军于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于汝临城却是罪孽深重。
而丰将军于国并无多大功劳, 于汝临城却是恩重如山。
时隔八年,汝临城再不复当年繁华。
汝临城城北有一汝临书院, 乃是全汝临城最大的书院。
一少年方要进得书院去,双足堪堪踏进书院, 竟是听得里头自己的一同窗道:“听闻丰将军要回乡省亲了。”
另一同窗兴致勃勃地道:“我不知有没有机会见识丰将军的风采。”
还有一把女声义愤填膺地道:“要不是那姓付的,我爹娘便不会惨死, 当年丰将军若是不来,我们这些人估计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诸人本来在谈论丰将军省亲一事, 一提及付将军,纷纷忆起了险些被屠城的恐惧。
这书院的学子当中,最为年长的二十四岁, 最为年幼的则是十三岁。
八年前, 他们皆已记事了,对于满城刺鼻的鲜血, 残缺不全的尸体自然记忆犹新。
少年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竟是撞到了一个人, 站稳后, 他赶忙回过身去,低首致歉。
“无妨。”这人声音悦耳,却没甚么气力。
他抬起首来,一瞧,映入眼帘之人身着藕荷色的衣衫,一双眉眼让他思及了诗词中所描绘的水乡江南——蒙蒙烟雨,淙淙流水,田田莲叶,但这人的面色未免太差了些罢,较病入膏肓的祖父都要差上许多。
下一瞬,这人却是咳嗽了起来,掩着唇,直咳得双颊生红。
又过了片刻,有一穿着鸦青色书生袍,头戴斗笠的男子到了这人身边,将这人揽在怀中,轻轻地拍着背脊,同时问道:“你可还好?”
良久,这人才答道:“我无事。”
这人从男子怀中出来后,又问他:“你不是来书院念书的么?为何还不进去?”
“我马上便进去。”虽是这么说着,他却磨蹭着,不肯进书院去。
身着藕荷色衣衫的公子奇怪地道:“你不爱念书么?”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当然是爱念书的,但他的同窗都在抨击付将军,他若是进去了,为了随大流,必定得与他们一道抨击付将军。
他正犹豫不决,突然有一只馅饼被递到了他眼前。
他下意识地接过了,却又不好意思起来。
藕荷色衣衫的公子便是云奏,馅饼摊子生意火爆,为了买馅饼,叶长遥排队去了,而他则是在馅饼摊子周围信步而行。
他们俩人是在半个时辰前抵达汝临城的,由于他身体不佳,受不得舟车劳顿,打算在汝临城歇息两日,再往观翠山去。
他们已定下了客栈,马车亦已托客栈照料了。
他们尚未用早膳,这馅饼便是充作早膳的。
因少年愁眉不展,云奏才将自己的馅饼分了一个予少年。
见少年满脸的不好意思,他忍不住笑道:“吃了这只馅饼,便进书院念书罢,有书念是了不得的福气。”
——他尚是云三郎之时,只念了半年的书,在这半年内,他拼命地用功,虽识得了不少字,背了不少书,但到底比不得正经的读书人。
失学那年,他不过一十二岁,出了书院,却不肯回家,一个人躲在外头大哭了一场。
失学三月,他的母亲便过世了。
由外祖母抚养后,生活更为拮据,他不敢张口要外祖母送他去念书,唯恐惹外祖母伤心。
他努力地种田、打猎,望有朝一日能有足够的银两付学资,但一直到他命丧虎口,都未能如愿。
而今见这少年在书院门口踟蹰不前,他羡慕不已,才会同少年搭话。
“可是……”少年盯着自己手中的馅饼,咬了一口,这馅饼当即露出了香菇猪肉的馅料。
“多谢你。”他口齿含糊地致过谢,又将香菇猪肉馅饼吃尽了,才踏进了书院。
同窗们仍旧在抨击付将军,见他来了,义愤填膺的少女道:“付怀远,你对那姓付的是如何看待的?”
未及他出声,生得肥头大耳的一同窗道:“你亦姓付,难不成是与付将军有甚么干系么?”
少年——付怀远赶忙否认道:“付本来就是这汝临城的大姓,我怎会与付将军有干系?”
肥头大耳的同窗颔首道:“付的确是汝临城的大姓,至少有三成人姓付。”
少女催促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付将军他并不是故意要害汝临城的……”他话未说完,便被少女扬声打断了:“付怀远居然为那姓付的说话!”
同窗们纷纷向着付怀远看了过去,付怀远不得不道:“但汝临城确实被付将军连累了。”
恰是这时,先生进来了,同窗们即刻噤声端坐。
付怀远松了口气,开始专心听讲。
那厢,云奏正一面吃着一只千层牛肉馅饼,一面听着琅琅念书声往前走。
因馅饼太干了些,他与叶长遥途径卖酒酿圆子的铺子,便坐了下来,要了两碗酒酿圆子。
叶长遥手中拿着一只萝卜丝鸡蛋馅饼,并不吃,而是问道:“你方才可是想起甚么了?”
自己当真太不会掩饰情绪了,仅仅是须臾的恍神,便被叶长遥发现了,不过这也意味着叶长遥很是关心他罢?
“我不过是想起了我当年念书的岁月。”云奏答罢,又问叶长遥,“你当年曾在书院念书么?”
“我五岁那年,师父曾带着我去书院,然而,其他的孩子一看见我就吓哭了,师父不得不把我带了回去,亲自教导。”叶长遥的神色很是平静,但五岁时的他却是委屈得厉害,他分明甚么都没做,竟是将人吓哭了。
“对不住,让你忆起伤心事了。”云奏掀开叶长遥面上的纱布,直视着叶长遥的双眼,启唇道,“倘若是我,定不会被你吓哭。”
叶长遥笑道:“我已不在意了,你不必安慰我。”
云奏正色道:“并非安慰。”
“好,我知晓了。”叶长遥指了指酒酿圆子道,“快些吃罢,凉了不好。”
俩人吃罢馅饼与酒酿圆子,便回了客栈去。
俩人是分开住的,这一回,两间房间凑巧相邻。
叶长遥回房间修炼去了,而云奏则是褪至只余下亵衣亵裤,上了床榻去,阖眼而眠。
他这副身体着实太弱了些,适才走了不过数百步,他便有些受不住了。
他成为云奏已两月有余,却还是无法掌控余下三成多的道行。
若是现下要他去种田打猎,他定然会昏倒在田中,或是累倒在半山腰罢?
他不禁苦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彻底地睡过去了。
他一觉睡醒,居然已过午时了,外头烈日灼灼,将渐凉的空气焐热了些。
他起身穿衣、洗漱,穿上外衣时,一方绣帕从宽大的衣袂中飘然落地。
这绣帕上绣有鸳鸯戏水的纹案,是叶长遥因心软买的,那时叶长遥不及接过绣帕便循着血腥味去了绸缎铺子,故而,这绣帕便到了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