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峰伸手一探,尹扬四肢冰冷,也就身上还有点热气。
“庸医,开得什么药!”陆云峰坚信这一切都是程立雪的错。
他让伙计半夜去砸程氏医馆的门,砸了半天,伙计回来说根本没人应门。
陆云峰也没办法,叫醒了客栈伙计,灌了几个“汤婆子”,再多送了几床被子,还是没有用。
尹扬的模样,让陆云峰感觉他那半透明的皮肤之下的血管是否也被冻住。
想起老太爷曾教过自己,如果遇到极寒天气,有人失温的情况,要两人的衣服全部除去,紧贴在一起,这样才能让失温的人缓过来,否则必死无疑。
陆云峰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想法,将尹扬抱在自己的怀中。
他天性体热,即使尹扬身上的温度极低,也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陆云峰的体温让尹扬不由自主的靠近他,想要汲取更多的热量,只想再贴得更紧一点,他毫无意识,全凭本能向温暖的地方靠近,蹭来蹭去,陆云峰身上某处更热了,热得他自己都受不了,愤而咬牙将他推开:“你够了啊!”
这一下用力很大,尹扬的后脑被撞在床边的墙上,发出“咚”的一声。
陆云峰一惊,急忙将他抱过来,检查呼吸和脉搏,还算平稳,他苦恼地抓头发,忍不住说出母亲在他淘气时常念叨的一句话: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眼看着长夜漫漫,刚刚才丑时,离天亮还早,看着冷得发抖的尹扬,陆云峰只得再将人抱进怀里,少年温软细腻的皮肤与他之间完全没有缝隙地贴着,从少年身上传来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他原本身上就有一股淡淡香气,十分好闻,陆云峰不知不觉将少年抱得更紧。
快到天亮的时候,尹扬的体温才恢复正常,但怎么叫他,他都不醒。
当外面完全大亮的时候,陆云峰起身穿好衣服,当着一众正在吃早饭的伙计们的面,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冲进刚刚把门板取下来的程氏医馆。
夏伙计:“少东家跟那个少年睡在一屋,这一大早就要找大夫?”
苑伙计:“年轻人,太猴急了吧?”
夏伙计:“咱们少东家肯定是把那个少年给……啧啧,凶残。”
突然从他们背后出现的赵叔:“你们两个,妄议东家,扣钱!”
本来是去找程立雪算账的陆云峰,灰溜溜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气急败坏的程立雪:“你别说来过我家看诊!丢不起这人!医嘱都不遵,你还来干什么?白送钱这种小事,让你伙计来办就行了,怎么能劳动你大少爷亲自跑一趟?”
“你先等一下……他没穿衣服……”到门口,陆云峰突然开口让程立雪等一下。
已经被扣钱的二人组破罐子破摔,竖着耳朵听动静,听见“没穿衣服”,两人露出了 “我懂”的微笑。
程立雪冷笑一声:“都是男人,怕什么,我看他也未必想让你看。”
不知为什么,陆云峰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尹扬没穿衣服的样子。
他给自己的解释是:人总是对美好的事物会升起莫名的独占欲,就像老太爷收集那些根本就用不上的古董,母亲热爱攒几年都未必能轮着戴上一回的首饰……正常,很正常。
在陆云峰的坚持之下,程立雪还是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进门。
“要是昨天用我的药,早就没事了,你自作聪明,害得他白白多受一次苦,你还给他喝酒,冷热相冲,今天他是别想起床了。”程立雪甩了一个白眼给陆云峰。
他又亮出了银针,连扎几处穴位,尹扬慢慢睁开眼睛,全身都难受,让他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程立雪夹枪带棒的向陆云峰公布了一份新医嘱,让陆云峰照做。
白天没什么要伺候的,主要是在阴阳交汇,也就是日落月升的时间,需要用药浸泡全身。
陆云峰有正经事要做,带出门的伙计们也是个个身兼数职,不可能留下来照顾尹扬。
于是陆云峰便委托客栈小二,按时给尹扬喝水吃饭解溲,回来再给赏钱。
客栈的白天挺安静,尹扬一个人躺在床上,试着抬起手指,却根本无法动弹分毫,他轻轻叹息。
房间的窗户发出轻微的一声“吱”,有人从外面掀起窗格,极其灵巧的翻进来,如一片树叶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看见尹扬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不由得一惊:“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尹扬低低喘息一声:“无事,你回去告诉父皇,就说计划已经在顺利进行,很快,就能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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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是边塞十三州中最不像边塞的城市,地势平坦、水草丰茂,在好年景的时候,单是这一地的收成,就可以供应整个十三州的人口。
这里种地的方式也跟别处不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需要使用特殊农具,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陆云峰此来的任务就是贩卖陆家新发明的农具,还有经过人工培育后,亩产翻倍的种子。
他年纪虽轻,但顶着陆家的名头,再加上有几个老伙计帮衬,谈了几家都十分顺利,不知不觉已是黄昏。
过去他谈完正事,都不爱回家,总得在外面东游西逛一会儿,今天却归心似箭回到客栈,急急跑回房间,查看尹扬的情况。
躺在床上的尹扬脸上都是汗,全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怎么把你照顾成这样!”陆云峰看看时间,让小二把药浴的热水送上来,他亲自把尹扬身上湿透的衣服全部脱掉,抱进药水里泡着。
昨天泡的时候,尹扬是昏迷状态,今天是清醒的,不免有些抗拒。
“昨晚你主动抱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现在害羞是不是太迟了?”陆云峰调笑道。
尹扬紧抿着嘴唇,半天才憋出来两个字:“谢谢。”
“你在家里肯定也是父母疼爱的宝贝,这身皮肉,比我的都要细,不经日晒风霜,多半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陆云峰坐在浴盆边上,跟尹扬聊天。
尹扬低着头:“可惜我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欠你的钱,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别瞎想,你什么时候欠我钱了?我陆家放贷,一向放得明明白白,我没告诉你欠了多少钱,就是没欠!”陆云峰伸手拧了拧他的耳朵。
薄薄一片如白玉般的耳廊捏在手上特别舒服,陆云峰心中微动,赶紧松手。
“总之,你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不要担心还不起钱就不吃不喝的,不然到时候我还得给你置办棺材,总不能让你死在大马路上绊着别人。”
陆云峰板起脸:“一顿饭我们十几个人才吃不到二两银子,棺材你知道最便宜的要多少?五两!还有挖坑的、哭灵的,加在一起没二十两下不来,所以,你给我好好活着。”
尹扬被他逗得忍不住笑起来,此前他一直郁郁寡欢,像一块幽蓝色的琉璃,让人小心翼翼不敢触碰,仿佛不小心就会碎了一地。
现在这一笑,让陆云峰想起老爷子曾对他描述过的冰川上的湖泊,透明蓝冰被阳光照得折射出万千光斑,闪耀地刺眼。
“我脸上有什么?”尹扬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陆云峰这才清醒过来:“我就是想,你要是能快点想起来就好了,我想你应该也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可以跟我说,比如在学堂的时候怎么偷懒,怎么跟兄弟姐妹斗智斗勇,打破了家里的东西互相栽赃对方……”
“嗯……可惜,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兴许我是一个勤奋好学的独生子?”尹扬抬起手,掌心里汪着一滩浓黑的药水,将他的皮肤衬得越发苍白。
陆云峰耸耸肩:“大概是,就你这身板,只怕走不了几步路就要坐下来歇息。”
陆云峰又回想起那天捡到他的地方,是一个陡坡下,坡上的草木有被人压塌的痕迹,再往上的小道上,有车辙和脚印,但是没有车,也没有尸体。
他的脑中浮现起了这么一幅画面:山贼杀人越货,连衣服都不留下,他们将尹扬的随从全部杀死,尸体在马车里运走。
尹扬奋力逃脱,从高处滚下,石子在他的背上留下刮伤。头部受到重击,失去记忆。
像这样的富家公子如果失踪,家里人一定会派人找,也许很快就能找到这里,到时候他就可以跟家里人团聚了。
陆云峰打定主意在云州多待几天,反正他也不急着回家。
第二天,尹扬就可以起床了,他不愿意继续白吃白喝,说自己虽然不记得身份,但是识字会算账,可以帮忙打打下手。
账簿这么重要的东西,自然不会给外人看,让他扛包卸货又不现实。
陆云峰让他跟着伙计去田头看看陆家的农具的使用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做个售后调查。
伙计回来就抱怨:“那位小公子,眼睛一眨就不见了,转头看,他跟人家老大爷一起蹲田头唠嗑。”
“你都跟他们聊些什么?”陆云峰问道。
尹扬拿出一个装订简单的小册子,上面记着云州农田的土质分布、种植品种、丰年和灾年的产量、田间用水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