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灰近乎麻木的任由孟淮明动作,听从他的一切命令,安静地像一只驯化良好的鹿。
孟淮明用手指梳理他散在枕头上的头发,他就睁着眼看他,那神情令人难以抵抗。
满眼满心都只有一个人,却太过空洞了。
医生看过后建议孟淮明立即将燕灰送去住院,这种情况过于复杂,连基本沟通都做不到,但又不像是简单的精神问题。
燕灰的第一任医师已在秦家的整顿中身亡,孟淮明费劲心力核实了这个消息,秦家继承人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将秦氏百代延续的以“长老”建阁的传统彻底摧毁。
秦氏股票暴跌,呈现出风雨飘摇的局面。
而就在这时孟老爷子传来指令,让所有人按兵不动,孟老爷子让公司用官方号难得地转发了一条微博,宣布站队。
仅半个月后,秦家向死而生,长老团覆灭。
那些不为人知的血腥都随着一路飘红的股票沉入海底,“徐医生”的身份再无迹可寻。
孟淮明没料到秦家的纷争能这么快解决,而伴随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件中,孟家侥幸搭上最后一班车,归到了新秦家的队伍中。
致星娱乐的黄家,则站到了对立面。
巧的是,苏野在和黄恬恬的订婚消息上热搜仅半个月后,两人又以“性格不合”的缘故,又再上了一个热搜。
十点钟的“沸”字在下午就已经掉到了热度十名以后。
孟淮明已无心理睬苏野的是是非非,但苏野仍隔几天就来个电话。
孟淮明接过两次,都是在一分钟之内挂断,后来干脆拉黑了他。
苏野缠绵悱恻的话语又以文字的形式发到他的邮箱,孟淮明点开看完了,自觉地可笑。
曾经他那样求而不得的人,如今反过来疯狂地挽留他,要是换成以前,孟淮明想都不敢想。
在跳出来看清了局面之后,他也不得不感叹苏野的精明。
他总是留了一手,黄家自顾不暇,他有胆子快刀斩乱麻,不光可见其审时度势的敏锐,后路怕不是早已准备,而他孟淮明,也不过是他颇多后路之一而已。
孟淮明坐在燕灰床边,也已经能逐渐适应这样的黑暗。
他伸手虚滑过燕灰的侧脸轮廓,后者睁开浓密的眼睫,循着他掌心的温度靠过来。
温情地如舔盐的鹿舌,这般毫无设防的方式,几乎让孟淮明喉头一阵阵发胀。
燕灰那不被窥探的部分,是太不理想的情人。
或许他早已习惯扮演一个让人挑不出瑕疵的恋爱对象,他能完美的演绎的对方的理想型,是温柔还是知性,是理性还是阳光,都来自于他性格中的一个面,
他将这个面放大,把光点到最亮,以至看不见背后的影子里,蛰伏着怎样的真实。
如果孟淮明不那么执着,就这样和燕灰相处就好了,再无需付出任何的努力。
燕灰答应了他的六十年,所有都将回到轨道,而现在孟淮明不再想要那位无瑕无缺的爱侣,他更想要接近的完整的燕灰。
而相对应,就是陷阱与残缺,以及他的过往。
爱情中究竟要以怎样的面目去对待另一半,这甚至不能被当做议题成立。
绝大多数的社交规则和心理学理论都,都交代一定要先表现出最好的样子,让对方先喜欢上自己,一切的可能都有发愿自喜爱,再慢慢相处中发现缺点,甚至三观的不合适,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不该一开始就告知对方自己的不完全,那会让对方恐惧,心疑,退步。
“永恒的趋光性。”
《融春》中的单元故事里提及了这句话,当初孟初七提醒了孟淮明,既然他能从《小鹿绒绒和他的森林乡》里读懂燕灰朝着光明的一面,那么一定有一本书,揭露了他的背光面。
文字最会说谎,文字最能窥心。
前两册已经出版,封面恰好能组合成一朵完整的花,花色中铺了一层黑白,花瓣展开向前,流出一捧沙,如同沙漏中的倾斜。
孟淮明读完了这两本书。
所见燕灰之言语文字,与他的童话故事,与《亲爱的窗边人》《蜜糖罐》以及他的“汤圆酒糟”的讲述方法完全不同。
假如说“汤圆酒糟”代表了他的理想构建,两本合作书是燕灰极致的伪装,童话是他纯然的保留,那么《融春》则无限接近于他的所吸纳的人间百态。
以及从中流露出的,来自于燕灰的真实。
他不要那个高分完美的爱人,他爱上了那个负面、不全、畏光的燕灰。
还想要让真实的燕灰爱上他。
“你醒了。”孟淮明用手背碰着他的脸颊,这该是世上最亲昵的动作,燕灰缓慢地眨眼,轻轻点头,他瞥了一眼窗户,低声问:“晚上了吗?”
孟淮明“嗯”了一声,“没有,今天天气不大好,你想吃的什么?”
燕灰就又困倦了似得往下缩了缩。
就在孟淮明以为他又睡着了时,燕灰突然用手指勾住了他的衣袖,那样依恋的姿态,却很快缩回手,身体向后挪了些位置。
“你是真的么?”
燕灰问,那声音实在过于小心,听来犹如一捻就碎,孟淮明极力体温传导过去,让燕灰总也捂不热的双手感知他的热度,他近乎恳切的回答:”是的,我是。“
燕灰从疲倦中挣扎出一丝神志,孟淮明滚烫的温度顺着脉搏一路灼烧到心脏深处,他闷闷地说:“我看见了燕然。”
“她不在这里,她在医院。”孟淮明缓声:“你不要怕。”
燕灰收回落在虚空中的目光,正视孟淮明,那眼神却已然是清醒了,眼底闪烁着总也无法聚拢的水光,“她当年也是坠楼。”
“什么?”孟淮明没有听清。
燕灰就一字不漏地说:”当年,她也是坠楼。“
孟淮明呼吸一窒。
“她留给我的遗书,我没有找到。”燕灰万分委屈的说:“她应该留了一封信,我怎么找不到?”
孟淮明压抑住内心的震惊,极快地问了一句什么,但随即燕灰眉头紧皱,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本就受耳鸣和幻觉的印象,孟淮明那句含糊的问话顿时走音破调,如在进行高频率压缩的哼唱,这样一来,燕灰就从反常中辨识出是真是幻。
他把手脚都裹进松软被褥,对着这个没有攻击力的幻象说:“你和我说说话。”
孟淮明就脱了鞋,侧躺在他身边,他在黑暗中凝视着燕灰燕灰,那不算绝对的黑,能让他联想到一种发光蝴蝶的翅膀。
他亲吻他的额头,尝到咸涩的味道和湿漉漉的汗水。
燕灰似乎很喜欢这样亲昵的系小动作,他向他靠近,神秘兮兮地说:“嘘,嘘,你不要讲。”
他的思维还不甚清晰,语言前后矛盾,颠三倒四,分明是要孟淮明说,又不让他开口,孟淮明就用最简短的词语表达了自己的意图,哄孩子似的:“你说。”
“说什么?”燕灰沉吟片刻,从纷乱的思绪中抓出一个点:“说你吧。”
“没有被发现对不对……”燕灰像是最勤勉的学生在索求一道难题的答案,却接不上自己的逻辑:“他说他爱你。”
“苏野?”孟淮明已猜到苏野从前找过燕灰,但他还不确定两人究竟有没有见过面。
燕灰凑近他耳边,浅淡的呼吸扫落,简直像是在偷偷摸摸告诉他一个秘密:“……他爱你,我知道那是假的,但你比较笨,总也发不现。”
孟淮明忽而抓住了什么关键。
燕灰竟已看清了他和苏野之间的单向关系。
“我知道啊,但我不能说。”燕灰的语气低落下去:“不想让你去试错,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你爱他,他不爱你,我想了好久,那样是最好的,可之后……”
这之后就没了下文,半晌后,他才难过地叹了口气:“怎么变成了那样?”
他所有的指代只有自己知道,孟淮明不深究,尽管他已经万分迫切地想知道燕灰的答案,但他还是顺着他问:“之后?”
“燕然出事了,我没有及时发现,来不及了,有人找上门……”
燕灰的身体倏然紧绷,甚至轻微颤抖起来,牙关碰撞:“我……我爬不起来,燕然就那样出门了,她是想死……”
他紧紧抓着孟淮明的胳膊,仿佛狂风暴雨中扒住了一棵树,“医院、医院联系我,让我快去,她跳楼了,在抢救……那之后,她就没有醒过。”
这个“醒”应当指的是,燕然坠楼,但自杀未遂,此后精神疾病彻底发作,陷入疯狂。
燕灰忽然趴到床沿干呕,孟淮明的思绪猛地就乱了,他抚住燕灰的背,除了这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安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好像连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的苦痛中,抓住了细微的清明。
燕灰推开了他。
孟淮明恍惚中,望见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坠了下来。
“谢谢你。”在他关门离去时,燕灰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可惜并没有被听见。
燕然当年居然有过跳楼自杀的经历,孟淮明按住方向盘,耳机里是老爷子沙哑却依然威严的吩咐,他简明回答了几句,对方挂断电话,紧接就是另一通接线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