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淮明在半梦半醒间他听见第一声喊叫,心肝脾肺肾都被鞭子狠狠抽过一遍。
燕灰就着孟淮明的手喝了口水,玻璃杯的边缘抿出了浅红的印,他把下唇咬出了血,喉间尽是腥甜,怪不好受的。
他意识不大清楚,翻过身用背朝着孟淮明,像是个赌气的孩子,用最傻的方式拒接了可能的交流。
凌晨的天空黑得纯粹,挂钟滴答滴答的行走变得那样大声。
孟淮明轻轻带上房门,走到厨房,从冰箱取出一罐雪花啤,用力拉开环栓,紧密空虚的气泡瞬间咕嘟满了他的胸腔。
抽象的疼,密密匝匝地绕,孟淮明喝了半宿的闷酒,千种万种的形容,全没喝明白。
*
剧本开工的计划推迟,孟淮明必须让燕灰去治病。
燕灰起来的时候样子还是恹恹,目光触到孟淮明时,有了一些难以察觉的躲避和瑟缩。
孟淮明找关系联系到一位心理咨询师,对方同意上门咨询,在电话里得知燕灰近亲有患精神分裂后,提前给他打预防针,如果咨询结果疑似精神病症,还是得往医院送。
孟淮明默然,这套熟悉的流程从剧本跳到了眼前。
咨询定时九十分钟,孟淮明在大厅的软皮沙发里,将翻出来的《蜜糖罐》剧本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字都是陌生,飘远了,横渡时间长河的鸿毛落在了截稿的那个夜晚。
他记得燕灰做了一大桌子菜,丰盛到如同爱侣吃辞别前的最后晚餐,香薰蜡烛被点燃,清甜的香味软软地将他们簇拥。
孟淮明喝酒喝到兴头上,站起身向燕灰请舞,他看见青年蓦然睁大的眼睛,冷白的皮肤染了绯晕,从耳根子烧到了颊边。
这高高挂在枝头的苹果,饱满水灵,多汁而不自知,孤冷而不明晰,没有被爱过,明明受宠若惊,还拿捏着那么点分寸,是假装倔强的小情人。
他们的距离太近,呼吸潮湿地纠葛在了一起。
燕灰的舞蹈理论知识丰富,实操水平却很烂,他躯干僵硬,指尖有意无意挠在孟淮明手背。
孟淮明的呼吸吹开燕灰的额间的碎发,也吹开他眉间的羞涩和若有若无的惘然。
他没能抓住这一缕愁绪,孟淮明搡着燕灰的后颈,将他带入怀中。
燕灰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落在窗外青白色的月亮上,照亮了庭院无患子的枝叶,孟淮明说:“燕灰,下一本书,叫‘亲爱的窗边人’好不好?”
燕灰沉默着,用手臂将他圈了进去,抱住孟淮明如抱住一棵树,西服料子把掌中纹磨得生疼,稍稍扒拉就能剥去一层皮。
燕灰轻声答应他,低声说了个名字:“叶子清,主角叫叶子清。”停顿片刻,又说:“我会给你最好的叶先生。”
可“最好的叶先生”是苏曜文的投影。
那时燕灰会的东西不多,勉力维持生活而已,他将孟淮明的豪宅布置的井井有条,只都是依凭生存的本能,还有参考大量影像和文章的堆砌。
燕灰没有大富大贵过,他和孟淮明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学历、家境,而是眼光和视野。
从物质实体到社交礼仪,从蝇营狗苟到锦衣夜行。
很多东西燕灰只是听说过,隔着屏幕了解过,他把那些都规规矩矩记在笔记本上时,孟淮明就已经将它们在鼓掌之中把玩。
燕灰在纸上谈兵,但他知道只要一件事慢慢做,仔细做,就能避免出错,他不会的事情,他可以学,还可以偷偷加紧去学。
孟淮明笑了一声:“这是个好名字。”
那一刻连孟淮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脑海中浮现的形象是燕灰的叶子清,而不是苏曜文的叶子清。
*
房门咔哒一声打开,咨询师率先比出噤声的手势,示意他换个地方谈。
孟淮明领他到阳台,正午的阳光是冬天的仅存的柔情,将何咨询师和孟淮明身上的凉气都晒化了。
咨询师不绕弯子:“是这样的,燕先生已经有长期预约的心理医生,对方姓徐,我不知道是在徐医生那里咨询的怎么样,但目前来看,燕先生的技巧太强了,他熟悉测量的流程和答题方式,交谈中的防御机制非常重,我们不能建立咨询关系。”
“那么他有没有,其他症状?”孟淮明艰涩地措辞。
何先生皱眉:“我不能确定他的周期时间,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他在前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之前和我说她姐姐是精神分裂,是不是他姐做了什么刺激了他?”
“我不知道。”孟淮明对燕灰前段时间的情况一无所知。
“那您知道他已经闯入性地出现幻觉了吗?”
“什么?”
何咨询师忍住叹口气的想法:“他说他有时候会看见人,又看不清脸,但幻觉里您的形象他却能清晰辨认出来。而且最近一次发生这种状况就是在昨天晚上,他说你离开后,他就出现了幻觉。”
孟淮明想起他重生回来的那天,燕灰拿刀半哄半骗要劈死他的样子。
而今早燕灰对他分明有莫须有的畏惧。
那个去而复返的“孟淮明”对他做了什么?
“孟先生,接下来您别当我是咨询师,我就是顺口一提。”
何先生犹豫着,缓慢开口:“就是,如果燕先生还有其他什么亲人,最好现在就联系他们,他现在所处的环境压力因素比较多,精神病人的家属本来就不好当,自己还有假性幻觉,还从事创作类的工作,这也是一种压迫。长此以往,会对他本人健康有很大影响。”
这位何咨询师是经由陈少介绍过来,为人倒是比那纨绔良善许多。
何咨询师眼力劲不差,这些话他本没什么立场说,多这一嘴保不定会惹多少是非。
他看得出孟淮明要么是燕灰的男朋友,要么干脆就是金主,主子哪里会管金丝雀的死活,何况他们看起来界限分明,亲近中透着疏离。
出于人道,或是对屋内那名精神状态岌岌可危的来访者的关照,何咨询师耐不住要嘱咐两句:“就,孟先生,我和他虽然没建立咨询关系,但还是希望,如果您决定要陪他,恩……他就要拜托您。”
孟淮明听后,低头说:“谢谢你。”
何咨询师知道他这是有送客的意思,自觉拎了包就走。
孟淮明拨了姜华的电话,让他去联系一名那徐姓的医师,再回转屋内时,却见燕灰已经穿戴整齐。
“我想出门转转。”
“我能去吗?”孟淮明问。
燕灰翘着嘴角:“剧本怎么办?”
“晚上写吧,不差这几个小时。”孟淮明转身去拿外套,递给燕灰一条手工编织的围巾,他的动作随意,没有多问半句,更无紧张兮兮的神情。
出门转转也没转得多远,就在楼下的人工湖边走了个来回。
孟淮明倒也不怕燕灰近水,他总能拉住他,不怕他往湖里跳,这个想法冒出来时,孟淮明自己都惊住。
尝过死就该能把控生,孟淮明亲眼见过燕灰在他面前断气,血淅淅沥沥淋了一地,把焦黑的沥青都泡软了,泡腻了,黏糊着,蓬松地根本承托不住他们的重量。
他差点抱不住燕灰,身体往下陷落。左右的车辆纷纷鸣长笛,抬起头,红绿灯的尽头是一片灿烂的灯,那样盛大的春季。
燕灰是否在那一刻感到解脱?
孟淮明盯着燕灰晃荡着的围巾的流苏,他努力回想着燕灰躺在他怀中的模样,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唯一清楚的就是那句“对不起”,比暮鼓要沉,比晨钟要重,比君王驾崩后的三万杵还要醒人。
双手搭着木质栏杆,燕灰露在围脖外面的眼镜映出草绿色的湖,不够清澈,但气味还算好闻,歪脖的垂杨柳半边身子都依偎进水里。
燕灰的手指挪开几厘米,显出一行用小刀刻出的字,不甚公德的行为,歪歪扭扭的字体,恐怕来自于某一对被恋爱打蒙了头脑的青年。
他能想象那画面,小情侣看见了这棵格外亲水的杨柳,碧水微波,春和景明,他们怦然情动,脑袋发热,刻下这种暧昧的句子,又藏着掖着不敢写全。
“大千世界……绵长如舌吻,纤细如诗行。”*
燕灰抿唇一笑,无根无萍的爱扑打着他的躯体,一如无法落地的恨,它们没有依凭,只是空落落地填补了心里的窟窿,宛如用海绵堵住决堤的大坝。
这也许是症状之一,也许是他的胡思乱想。
他不再忌惮于昨夜的幻觉,没能听见门锁的响声,于是他知道那个“孟淮明”是虚幻,这一次他分得很清,自知力占据上风,他清醒地忍受虚无的惩戒。
“对方”神情悲悯,眉峰拧动,克制着恶心和嫌恶,靠近他耳边,轻声细语,说着那句频频入梦的评定。
——“他”的语气和那时候的燕然一模一样。
凉风灌入鼻腔,清凌凌洗涤着尘世的污浊和罪过,燕灰侧目去看孟淮明,男人身形高大,肩宽腿长,双排扣的风衣修身挺括。
他是好姿容的男性,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诸如跟我走、让我爱、我会在、来依赖、沉迷我的文字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