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为何偏偏与凉州过不去?”
这是景修最想不通的,凉州明明不是伪朝最大的祸患,为何徐仲严要不惜代价与凉州不死不休?
“这是主子的意思。”
主子很多年不过问暗卫的事了,这是他这些年第一次给二爷下达任务,所以无论用任何手段,二爷都要完成。
“主子——”
计良打断了他:“这是第四个问题,我不会再回答了。”
景修咽下了问题,颔首致歉:“是修逾越了。”
计良心情很复杂。
景修面对要杀自己的人依旧从容有礼,对二爷也始终以“先生”相称,这是怎样的涵养?
他杀过很多人,没见过第二个。
如此端方自持、克己复礼,不累吗?
计良很好奇,但轮不到他来问这个问题。
了了心中的结,景修神情轻松许多,他整理好衣襟,朝计良颔首:“多谢先生,修如今已无疑惑,可以上路了。”
然而计良没动手,只回了一句:“离三更还有些时间,不是吗?”
计良也在期待奇迹,期待三更前有变数发生,能阻止他杀景修。
景修一愣,隐约体会到了计良的用意,但也知道这希望有多渺茫,他无奈又苦涩地浅淡一笑:“那修就用这时间请先生小酌一杯吧。”
计良点了点头,景修起身从书房的架子上取来了酒与两个酒杯。
景修一边倒酒一边说起闲话:“修有个学弟,自小一起修学,感情甚笃。修入世之前,他沽了一壶酒在给修送行,说等修辅佐主君入主东都时他定提一壶千秋岁来庆贺。”
“千秋岁是什么酒?修没听过,问他他也不答,只笑说到时候修就知道了。”
说到此处,景修苦涩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修还是没能解开谜底,如今也等不到那时候了。”
景修递了一杯给计良,计良没有动,景修也不介意。
景修没有急着喝自己那杯,而是继续与计良说他那个学弟:“其实学弟才是真正的天纵之才,一同进学时,无论是文章还是奕辩,修总是赢不了他。”
“修也不是什么圣人,在输了那么多次后也会心生怨怼,无奈每次他都能将修哄高兴。”景修说着长长一叹,“我们能结下多年情谊,没有反目成仇,着实多谢学弟的体谅与包容。”
计良感叹:“景先生太过妄自菲薄了。”
真正的嫉妒与怨恨哄不好,光凭景修对他的态度,便能证明景修的胸襟远比他自己说的广博。
景修摇了摇头,继续讲了下去:“其实按照惯例,修本该在三年前与学弟一同入世。但修怕了,怕与他一个时代会没有丝毫作为,于是提早五年入世……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
“每次做决定时修都会想,如果是学弟在这里又会怎样谋划,若是他又会想出怎样精妙绝伦的计策?”
“如果是他,便不会有如今的局面了。”最后景修发出了这样无奈又悲伤的感叹。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只感觉像是天意要为难他,这种明明尽了全力,却仍旧无法扭转乾坤的无力感,粉碎了他不多的自信。
他一生以国士为目标,可惜最后也只证明了自己是个庸才。
唯一无法释怀的,就是愧对了师父的教导,辜负了师门的期望……
计良没想到会在这个二爷都忌惮的谋士脸上看到这样低落的神情。
凉州偏远、荒凉,商道一闭便更加贫瘠,是他献出的治良八策让凉州焕然一新;而刘玄本是个一无所有的傀儡,是他将刘玄推上了实权之位,也是他将二爷逼到不得不用刺杀这种手段……
若景修这样的人都一无是处,计良不知道天下还有几个人能被称为“谋士”。
或许景修最大的不幸是遇到了他口中的那个学弟,于是在最为恣意放纵的年少时光便被磨灭了所有骄傲与自信。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迟早会有一个人来完成修的未竟之业,修希望是他。”
说罢景修仰头饮尽杯中酒,墙外正好传来三更梆子声——无事发生,生路尽绝。
景修放下酒杯,款款整理好自己的衣衫,端坐着对计良浅笑:“动手吧,先生。”
无法求生,那只能体面地死去。
计良握上剑柄,却久久没有动作,他高估了自己的心肠——果然刺客不该听暗杀对象的故事。
“景先生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的?”给那个学弟也好,给刘玄也好,计良想为景修做点什么。
景修摇了摇头:“想说却说不了的话又岂是一两句能概括的?还是尽在不言中吧。”
闻此言计良长叹一口气,闭上了眼。
……
天边星辰静静明灭,御史府的下人从厨房端了羹汤出来,走上了通往书房的回廊。
计良走出屋子,甩掉剑上的血,将其归入剑鞘。
先前被赶到外面把风的十五看到计良走出来,迈步进了书房,不一会儿他检查完毕,走了出来,站在计良身边,一言不发。
计良觉得有一口气憋在胸口,张开口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看着天边黯淡的月影,低哑地说了两字:“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二爷的条件就是让计良重新做回组织的兵器,而他要计良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景修
二爷这个人真的狠!(不是作者的锅,要打打他,顶锅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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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悲恸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
朗朗的晨读声从书院传入暖阁,阁内寒梅默放,檀香静燃。
一个身着鸦青色儒服的身影躺在躺椅上打盹,一本《大学》盖住了他的脸。
似乎有什么惊扰了沉睡之人的梦,盖在他脸上的书被轻蹙的眉头带动,失去了微妙的平衡,从脸上滑落,砸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这声响动彻底惊碎了青年的梦境,他缓缓睁开清隽的眼,看到了暖阁的横梁。
书塾内再度朗诵起《小雅·鸳鸯》。
程琚侧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躺回躺椅,开始盯着横梁发呆。
梦到了什么他已经忘了,只依稀记得颇为不详,不过现在听着悠远空渺的读书声,他被惊扰的心境已经再度平静下来。
果然只是梦啊,书院内如此祥和,能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呢?
程琚缓缓闭上眼,静静聆听和谐的朗诵声。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祝愿品格高洁的君子,万年康寿、福祚绵长。
……
景修遇害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刘玄耳中,一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等到确认之后他的脸色“唰”得惨白。
这次他死死抓住了侍从的手没有晕厥过去,但在御史府看到在棺材内闭着眼的景修时,他还是眼前一黑,喷出一口血,跪倒在地。
这些年景修对他的谆谆教诲,对他的维护与扶持飞速在面前闪过,很快回忆淹没了现实,又被黑暗湮灭,刘玄一头往前倒去。
最后留在他耳边的是几句旁人的呼唤。
“少主!”这是他的臣子。
“夫君!”这是他的妻。
在失去最后的意识前,刘玄死撑着抓住周婉的袖子,让她附耳到自己嘴边:“叫……宇文将军——回来!”
赵寄与景修的接连出事给予了刘玄非常严重的打击。
他甚至不想承认这残酷的现实,宁愿长睡不醒,然而现实还有需要他守护的人,还有需要他支撑的凉州。
他还是在一片低泣声中醒来了,他迟钝地转动眼珠,看了一圈屋内的女眷——真是各方的都到齐了。
周婉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见他醒来立马握住他的手:“宇文将军已经到了。”
刘玄缓缓点了点头:“叫她们出去,让宇文将军进来。”
宇文循进来的时候刘玄已坐了起来。
大夫说刘玄接连受到打击,急火攻心,伤了心脉,让他好好静养。
但如何静养?
景修的不测让本就因赵寄失踪而动荡不安的凉州更加风雨飘摇。
他们是凉州的柱石啊!如今骤然断了两根,仅剩宇文循的他还能撑起凉州吗?
宇文循辅一接到刘玄的命令就赶回了凉州,甚至没来得及整理仪容。
看着满面风霜的宇文循,刘玄惶恐不安的心稍稍有了着落。
刘玄拿出自己的少主令,放到宇文循手中,紧紧握住他的手:“孤有两条命令给你。一、带周夫人与公子曦走;二、挑选一支你信任的部队,调回凉州。”
听到刘玄这样说,守在一旁的周婉错愕地看向他:“夫君!”
刘玄闭上眼不去看周婉哀求的眼神:“凉州已非你们久留之地。你们留在这儿,我手脚会被束缚住。”
周婉是周家人,是宋家人一直想替换掉的少主夫人,其间利害三言两语难以尽述。
景修遇害,赵寄如今也没有消息,只怕凶多吉少。
刘玄势力大损,几乎无力掌控凉州,接下来的不是风浪,而是腥风血雨,他没信心护不住周婉与刘曦。
此举刘玄除了要保全周婉母子,也是为了他能在接下来全心全意应付凉州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