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你看看,Jonny那个糊涂虫,这份东西居然也不检查就这样子出去了,刚刚客户打电话来投诉,唉,看来今夜是泡汤了。”那学长丝毫没在意到此刻颜广德的异常,正愁眉紧锁,苦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头也不回地抱怨。
“别急,”颜广德安慰他。他心情好,顺便也有了走入这一场奇妙旅程的盎然兴致。“也许只是个小问题,我来看看。”
室内的破空调咝咝地发出暖气,渲染出一种来自上个世纪末特有的喧嚣与热腾腾的人气。那学长似乎挺烦躁,索性扯开衬衣领口,往椅子后背上一仰,重重地叹气。
颜广德瞥了他一眼,看见这家伙居然打了领带。“今晚原来有饭局?”他貌似无意地试探了一句。
“老爸的一个朋友的女儿结婚,要求穿着正式,妈的,我酒席刚吃一半就赶回来了。Jonny那个小子,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情一点也不负责,哪里像我们那时候!”学长吞云吐雾,一个劲儿地感慨。
几分钟后,那人突然反应过来,惊奇地叫了一声。“卧槽,老夫子你刚才叫老子啥?学长?!有没有搞错,这都哪辈子的称呼了?!”
……隔了五十一年的时光,于此际刚重生到这具年轻躯体内的颜广德而言,可不就是上辈子的事情。
颜广德垂目,笑了笑。他已经想起来了,当年那位高/干子弟,无意中带他入行的学长,可不就是姓江?老江压根不是什么中介人,而是真实的、存在于51年前的无名大学计算机系的学长。
于2050年小行星撞击冀北市的那夜,他颜广德暗扣下戒指内信号波的一瞬间,想必不止触发了太空军队将基因胚胎试验体十三号带入诺亚方舟的命令,也同时启动了最后的自我保护程序。——那枚戒指内,有他颜广德一时癫狂作为半生研究产物储存进去的量子纠缠触动器。
量子纠缠,可引动50亿光年外的物质体同步。他颜广德不过是,不过是……回到了真实存在过的51年前。他居然没有穿梭空间,而是跨越了时光长河,来到了上个世纪末自己年轻的身体内。
这还真是——从天砸落的一个意外惊喜!
“老江你觉不觉得……说着说着,好象我们就真的老了一样。”颜广德眼角一瞥,就已经找到了老江口中那个该死的bug。他一边飞快地敲击键盘,一边意有所指地笑着应了一句。
“这可不!这人一结婚啊,日子就忽忽地往后翻,跟做梦似的。”老江爽朗地笑着,浑然不觉有异。老江比颜广德年长两三岁,于1999年大四刚毕业那会儿就奉子成婚了。老江岳父是位成功的商人,两家一直素有往来,所以这场婚姻堪称门当户对。当年曾不止一次地,老江自我调侃,在他家里就是个官商结合的典型。
“说真的,你那生活要真是梦,那也是场美梦。”对于老江的比喻,颜广德突然间似有触动,忍不住带笑附和了一句。
1999年,真实的青春岁月。真实的,靳言。
这于颜广德而来,不啻于人生中所有美梦中的极致,是他渴望了近半个世纪而不可得的,最美的一个梦。
“……你是不知道这滋味。结婚久了,特没劲。”老江仰头吐了口眼圈,眼神空洞,丝毫不理会颜广德口气中的揶揄。
老江现在看上去只是个疲倦的男人。颜广德也不知道,这家伙今夜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认真伤感起来。
颜广德突然想起大学时代老江曾经是校运动场上的健将,极度擅长百米短跑和接力赛。十八岁的老江挥舞热汗奔跑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志在必得。那会儿的无名大学,还是个热热闹闹的华国第一学府,是无数学子们扎尖了脑袋往上钻的标杆性所在。整个冀北市,也一度因为无名大学走出去的众多才子们,而显赫于地球各国。
当年他从偏僻的云南省某个穷乡僻壤,考入无名大学,成为当地报纸头条报道的省内第一状元郎!那份报纸被家里人小心翼翼地剪下来,铺平了,放入玻璃相框内,高高地挂在小土屋内。那会儿家里人的笑容,依然鲜明的如同昨日。
后来,他与靳言相遇,相爱相杀,被那位浪荡公子撵的无处可逃。靳言为了追到他,甚至独自驾着一辆豪车奔袭千里,从冀北城追来,去那个小村子里寻他。
那一日靳言站在土屋前,紧张的手足无措,一脸茫然地盯着他,好不容易,努力再努力,才挤出了一抹自认为很倜傥的笑容。——hi honey,我旅游,走错路了!
当时的他从屋子里冲出来,望着鹤立鸡群一般被一堆看热闹的小孩子团团围住的靳言。那位华国第一贵公子,穿一件紫罗兰衬衫,金发蓝眼,被当地孩子们叫着“老外”,尴尬地望着他笑。右耳那粒钻石耳钉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遥远的来自雪山上的大把碧海蓝天,冲刷的颜广德眸光振动。——也许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第一次认真地,以一种终于认了命的认真,仔仔细细地,将那人看进了眼睛里。
从此就是五十年。
渐渐地,颜广德停下键盘敲击,抬起头,那双银灰色眸子也起了一层迷惘。与老江不同,当年他没有背景显赫的老爸,也没有志在必得的资本。他最初只是个普通市民阶层的儿子,做人一向谨慎小心。即便已经确认了手里某个提案,也要再三再四地检查过,然后才提交给老江。
当年的颜广德老派到被人嘲笑。他一直固执地将老江当作自己的老板,虽然彼此曾经要好得恨不能穿同一条裤子,但是这世界上人心唯危,他不愿意出了个什么岔子弄得彼此都下不来台,多年的兄弟情分就这样子毁了。
当年,在对靳言动心之前,颜广德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个很小心的老实男人。
程序已经检查完了。他一路按下回车,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转了个圈,随后起身。老江又消灭了一支烟,大口地灌咖啡。他估计这些年老江喝过的黑咖啡已经可以注满一座游泳池。
老江后来过的怎么样,是生是死,贫穷或富贵,颜广德一无所知。后来两人断了联系。颜广德在2001年后就开始满世界疯狂寻找失踪的靳言,竟然再也没关注过昔日这位暴戾直爽的学长。
记忆太多太凶猛,加之站起来的动作太快,颜广德眼前一阵发花。他后知后觉地将一双年轻的手撑在桌面上,浑身颤抖。
老江仍然倒在椅背上,斜眼瞥见,随手递给他一根软中华。
颜广德摇摇手谢绝了,定了定神,然后自己走到饮水机前倒水。水桶早就空了。“老江,水桶空了。”
老江的声音遥遥地从里面传出来。“我办公室里有可乐,你将就着喝吧。”
颜广德摇摇头,转身走进老江的办公室,然后随手按下墙壁上的照明开关。真好!这里的一切,依然与记忆中分毫不差!他回来了!他颜广德重新回到了真实的1999年,他今晚再次与靳言相遇于西莲酒吧!
一切,都不早不晚,刚刚好。
颜广德全身细胞兴奋地似乎在跳舞,面上却依然七情不动,一脸冷漠。
在老江办公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放了一张老江妻子的照片。1999年,照片上老江妻子正展开妩媚的笑容,看上去亲切可爱。光凭这张照片,谁也无法想象当她发怒的时候那张脸是怎样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颜广德耸了耸肩,别人家的闲事他向来不多嘴。也许就是因为这缘故,当年老江妻子一向待他还不错。
他自冰箱里取了一罐可乐,一边喝一边走出去和老江聊天。天南海北,天马行空,依稀仍是当年吹水打屁的那会儿,手头上依然有大把青春岁月可以虚耗。
那晚不止一次,颜广德笑得愉快极了。银灰色眸子夹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在办公桌桌面,脚下白球鞋打着节拍,依稀仍是当年靳言最爱的那一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蒙蒙地发亮了。城市的街道异常地冷清,除了几个早起锻炼的人,几乎看不出这个城市曾经有过的喧嚣。车辆划过街道时发出锐利的尖叫声。交通指示灯仍然停留在休眠状态,黄灯永远没完没了地闪烁。
老江开着奥迪一路将他送到住处,颜广德惺忪着眼和他挥手告别。怀揣着一段深藏了五十一年的无人可诉说的秘密爱恋,此际终于挥手向那段沉重过往告别。
他抬起头,银灰色眸子内微光闪动。片刻后,缓缓在阳光下变成了黑色。一双纯正的、华国人的黑眸。
黑眸,黑发,二十一岁的颜广德。他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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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一次读档5
颜广德安步当车,单手插在裤兜内,缓缓顺着老式楼梯爬上三楼。不出所料地,面前依然是记忆中早已被尘沙湮灭的旧时景象。
1999年,冀北城老市中心,天光刚亮时,夜色尚未完全谢幕,天地间仿佛所有的光线都熄灭了。楼道里很模糊,看不清楚杂物。只隐约听见外面街道上的车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