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靳言好奇地拿手去抓。到底是六岁,先前的恐慌已经被好奇心彻底征服。
“等等,”那人轻轻拨开他的手,笑道,“这只机械甲虫还可以做的更小些。如果你遇见欺负你的人,或者将来你长大后喜欢上了人家,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对你好,你就把这个小东西放在他口袋里。”
“这个小东西,会告诉你他在做什么,与什么人见面,以及,他在别人面前……是怎样说起你的。”
十三年前的那番对话仍历历在耳。靳言从没想过他第一次用到那个黑人教他的技巧,就是全部用在了颜广德身上。
他像是一只贪婪、濒临死亡的鼹鼠,倾其所有,耗尽了洪荒之力,将所有学会的本领都通通用在了颜广德身上。
在罗马,颜广德于实验室内遇到一个叫Jason的人,他们谈起他和他的母亲。
那段往事,那段十六年前的往事中,充斥着背叛和欺骗。那支药的确存在于靳言的记忆中,只是渐渐变的模糊。因为当时当日那支促使细胞体裂变的药剂下去后,他曾经发了整整一个月的高烧。
如果不是这一次,从窃听器另一头听到颜广德与别人说起,那段恐怖的记忆可能就此掩埋了。
然而就像是好事从不逢双,坏事却从来都是接踵而至一样,那段黑暗记忆终于还是缓慢复苏,然后在无边暗夜里露出狰狞獠牙。
不久后靳言又再次记起那枚曾经染满了母亲的血的十字架。哦不,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那天,那个女人疯狂地打他。大约是喝醉了酒,她烂醉如泥,手里的鞭子一道接一道抽下来。最后十一岁的靳言忍无可忍,将那个女人恶狠狠地推倒在地,女人摔倒后额头冒出一个血洞,鲜血汩汩不断的浸湿了那个女人脖子上的项链。
他以为自己会惊慌失措,但事实上,他仔细地检视这个女人,确定她不能够再对自己造成肉.体伤害后,冷静地处理好现场,然后临走前最后站在门边望了一眼。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又回到那女人身边,从她脖子上摘下那枚十字架,端端正正地重新挂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就那样大步流星地走了。
门开着,楼上楼下街坊的吵闹声,z.爱声,声声不绝于耳。他在黑夜里消失,那个女人后来是死是活,有没有人去搭救,他不知道。但是从此后,他再也没听到过那个女人的消息。
在飞机上,颜广德临时改变主意,说是要回冀北城处理事情,其实他也有未了的事务。在碧园路668号那套别墅内,三楼那个永远上锁的门前挂着日本风铃的房间内,那枚来自地狱的十字架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
那是他毕生的罪孽。
靳言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弑.母的罪人,将来死后是一定要下地狱的。死的时候,他得脖子上戴着那枚染血的十字架,然后平静地堕入永夜。
不过,既然那个女人于他而言并没有血缘关系,他从头到尾不过是被人造出来的一个“假人”,那么,那枚十字架还有没有取回来的意义,已经不重要了。
在颜广德面前,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靳言看着自己毛孔已经逐渐模糊看不清的手,因为它们刚才极其努力地拆卸了小机器人,现在十根手指各自以一种古怪的姿势,痛苦地扭曲着。神经一层层传递至大脑皮层,似乎连这传递速度也变得极为缓慢。他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悲伤。
他被最亲密的枕边人背叛了。
他被颜广德背叛了。
天空中的燕子坠下来,在半空突然间变成秃鹫,冷冷睁着花岗岩般冷白的瞳仁,咧开嘴,从他的尸身上叼走了一块带血的肉。
第47章 第四次读档12
过往的画面, 在靳言脑海中反复交错。
一会儿是回到了六岁那年, 在巷子暗角处, 那个黑人轻声轻语地对他说,“嘘!不要相信他们当面对你说的甜言蜜语。”
一会儿又切换为十一岁。地下室内老鼠窜过吃空的牛肉罐头, 劣质威士忌醺的空气中充血。那个女人咆哮着对他哭骂道, “你这个孽种!你这个畜生!从头到尾我就不应该生下你!”
最后千言万语,都凝固在颜广德那句“一个试验品而已”。
试验品。
呵!
靳言扯动唇角,苍白地笑了。
**
颜广德重新回到酒店套房的时候, 靳言已经躺回床上了,像是死了一样, 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颜广德担忧地将脸贴在他脸颊,仔仔细细地听了半天, 最后拿食指放在靳言口鼻之间, 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弱气息,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松了口气,站起身,脱下外头的风衣,然后一扭头就看见地板上摊成一地碎片的小机器人残骸。
颜广德皱眉, 目光锐利地转向床上的靳言。过了很久很久, 他慢慢松开捏紧的双拳, 闭了闭眼,无声无息地换下衣服,去隔间重新洗浴。然后安静地躺在靳言身边,头挨着头, 手指轻轻交握。
他什么都没问。只要这个人还活着,还躺在他的身边,那就一切都好。
两个人枕在同一个枕头上,盖着同一床被子,可是两个人实际上都没睡着。
靳言闭着眼睛,心里想的是,他为什么不问,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颜广德则是在想,宝贝儿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么有那样的力气与技巧,将小机器人拆卸的如此彻底?
小机器人最终也没能拨通那个紧急联系电话。或许是他在输入危险情况时,忘了罗列,其中一条是小机器人自身的安危受到威胁时,那也可以算作“危险”。
前世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当时他曾叮嘱机器人J,在有人侵入或者试图伤害颜广德泡在营养液里的身体时,机器人J必须阻拦。若阻拦不了,它必须启动自.爆程序。
从头到尾,他没考虑过这些机器人的感受,又或许在他的心底,曾认为机器人是不配拥有情感和情绪这种东西的。
从前,他一直认为靳言是个真正的人类。有毛孔,有呼吸,有温度,和他一样享有生命的不可复制性。——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上帝赐予他的礼物。
可是如今……
颜广德终于还是没忍住,轻轻地翻了个身,用手指抚摸靳言的金色长发。它们又长长了几厘米。
柔软金发穿过手指。在黑暗中虽然不能看见它们漂亮的光泽,但是颜广德可以想象,在靳言健康时它们曾经闪耀着麦田一样的金黄色泽。就像麦穗,充满了香气,生机勃勃的。
而那个永远在阳光下轻佻的笑着的少年,就站在那里,一双蓝色眼睛亮的像是掉下了漫天星辰。
他爱着他的少年。
无关乎生死,也不再在乎这个人究竟是人类、基因人、试验品,还是谁复制出来的陷阱。对于他来说,靳言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哪怕试验体一号到十三号都有着与靳言一模一样的五官与声音,他们也都不是他。
没有人是他。
**
第二天清晨,颜广德见靳言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便从昨天脱下的那件风衣口袋里取出微型保险箱。巴掌大小的铁盒子,弹开密码,里头赫然躺着三支药剂。
昨日,在见过靳宁海后,他曾仓促返回蝌蚪办公室,与老江倒腾了半天。最后在老江的反复确认下,鉴定这根本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靳宁海给的这种药剂里的物质成分,老江连听都没听说过,更何况,他们在其中提炼出至少三种迄今为止任何书籍上都没有记载过的新元素!
前世,截至2050年,颜广德也只知晓其中两种新元素而已。第三种新元素,活了两辈子70多年,他从未听说,也没有听到有任何人研究过。
它不属于这个时代,甚至有可能不属于这颗星球。
这个神秘的新元素,很有可能在地球上从未被发现过。颜广德曾经怀疑过,是否在2050年小行星撞击冀北城后,爆炸留下残骸,有一部分物质体被后来的科学家们捡到,然后发现了更多的新元素。
人类的生命源自许多颗不知名超新星的爆炸残骸。所以他这种推测,原本合情合理。唯一说不通的地方就是,小行星意外击毁冀北城,是发生在五十年后。
如今提前半个世纪,这个年代的靳家手上为何会有这种东西?颜广德不得不往更深的地方思考。但越往前走,前方越黑暗,好像是在黑暗的地洞里前行,看不见光,茫然四顾,这黑暗令人心生恐惧。
颜广德原本想将这三支药剂留下,然后仿制这其中的物质替靳言注射。这样会更安全。他亲手研制的,总归有七八成把握。但是因为这个神秘的第三种新元素的存在,他无法提炼,无法合成,只能够用靳宁海给他的东西。
用完这三支药剂后,靳言还能维持多久生机,靳宁海又会要求他拿什么东西来交换?颜广德都无从知晓。
这次再见靳宁海,他已经示弱了。先前提着一摞彩色照片公然与靳宁海叫板的那个颜广德,已经死在1999年。如今,一年后,他与靳言成婚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瞒过耳目通天的靳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