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孙次卿原也是发号施令之人,斗败之后,托于谢相门下,以求庇护,说他没有不甘,刘藻是不信的。
李闻叹道:“陛下是问到点子上了。大将军也曾有些动作,可惜都不大奏效,且谢相也未亏待他。”他确实不甘心屈居人下,但一来手段不足,比不得谢漪狡猾,二来谢漪也未苛待,就此为她臂助,也无甚不好。
刘藻默然片刻,又望向另一份奏疏。
李闻为她解释:“梁素残民,谢相门下已有人参劾此事。梁素之子梁冰,与陛下年岁相仿,梁车骑有意使此子为陛下良配,此事朝中皆知。陛下与太后交好,若有心,不妨在朝上透露些意思。”
如此一来,也算回报了上回帝师之事,梁集相助。
刘藻眉头一皱,她未言梁冰如何,而是道:“残民之事,罪不容赦。”
李闻神色一凝,有些摸不透她的用意,两相结盟,最好便是联姻。梁冰做不成皇夫,太后处必有意见。
“梁集也非只梁冰一孙。”刘藻又道。
李闻神色微松。他也不怎么瞧得上梁集,但目下来看,要抑制谢相,也只有暂与太后联手。至于皇夫,李闻倒不以为意,不喜欢来日再废就是了。他只怕陛下年少,于男女一事,看得天真。
“梁集非只一孙,可与陛下年岁相仿者,仅梁冰一人,若是梁冰问罪,便得自旁支中……”李闻还未说完,刘藻又若有所思道:“应当也有孙女?”
李闻悚然一惊:“孙女不能配陛下啊。”
刘藻不由一笑,解释道:“朕欲择几名伴读,就从朝中重臣家中出。”
伴读?李闻莫名,他们不是在议皇夫人选吗?
刘藻道:“伴读也可与群臣示好,皇夫人选,也未必非得梁冰,太后自有沟壑,梁氏原就是外戚,与之联姻,好处无多。”
她心思变动得快,李闻一时没跟上,道:“太后那里?”
“无妨。”刘藻淡淡道。
她从未想过要与太后结好,太后不喜便不喜,她不喜也不能拿她如何。而且刘藻还觉得太后很奇怪,竟在宫中藏了一名与谢相如此相似的宫娥。与她联手,恐怕将有遗祸。
但她也不打算直接与太后撕破脸,太后若要为难她,她也应付不来。故而刘藻依旧使李闻为梁素脱罪,做个样子。但谢漪太过强势,非将梁素治罪,便不是她能掌控的。
这么一来,太后与梁集竟也未怀疑皇帝,只是对谢漪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梁冰成了罪臣之子,梁集也不好再厚着脸皮,要将他与皇帝凑作对。旁支也有适龄小郎,但梁集又觉旁支信不过,且忧将有旁系夺权之事,只好暂且作罢。
但梁集很有些霸道,他家中出不了皇夫,也不愿别家成外戚,阻挠着朝中。刘藻很有些坏水,看透梁集所想,非要挑着他作弄,显出很想能有一人陪伴的意思来,惹得朝中其他大臣不住往家中适龄男儿中瞧,连大将军都起了意。
梁集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按下这个,明日按下那个,连日来只忙着这一事。刘藻又适时流露出黯然,说梁集擅专,竟预天子家事,使得群臣对梁集大为不满。
大汉朝的外戚,吕氏便不必说了,吕后直接登基,吕氏诸子趁机封王,文帝时的窦氏,景帝朝的王氏,乃至武帝时的卫氏,哪一家不是或早或晚地烜赫一时?就是梁集自己,也是外戚封侯,使家中子弟得以入仕进阶。
如今他恐人分他权柄,竟阻拦皇帝择婿,这就犯了众怒了。
直至十月皇帝率群臣回京,此事还未消停。小皇帝演得像模像样,连李闻都不知她真实打算。倘若那日未遇上陛下醉酒,谢漪怕是也要当真。但她知晓,故而小皇帝在她眼中,当真是一肚子坏水。
一肚子坏水的刘藻召见谢漪是回京第二日。
这一去甘泉,足有四月,再临未央宫,只觉宫宇陌生。刘藻趁休沐,不必上课,一早便去了椒房殿。
她挑着梁集忙乱,自己从中得利不少,连日来心情大好,也有心思想一想谢漪。一想到谢漪,不免想到将来谢相入宫后的居所。
椒房殿空置了一年多,刘藻欲先去瞧瞧,该换的陈设趁早换一换,以免谢相入住时,手忙脚乱。
她也知距谢相入宫,还早得很,可与她而言,谢相委实太过遥远,连想一想都觉无力。唯有闲暇之时,做一些与她相关之事,方能缓解她的无力与焦灼。
椒房殿是锁起来的,每隔三五日便有专人入内洒扫,故而殿中不染尘埃。只是殿前玉阶已是杂草丛生,无端使人生出苍凉之意。
一株藤蔓顺着缝隙爬上玉阶,刘藻弯身,将其拔去,一不留神,掌心被藤蔓划出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渗出血来。胡敖惊呼一声,忙欲召医官来。
刘藻摆了摆手,道:“小口子罢了,不妨事。”自袖中取出帕子来,随手将鲜血擦去,就走入殿中。
没了人气的殿宇,再是华丽也少不得荒凉。秋风吹拂,珠帘清脆,殿中陈设空空,想是太后移宫之时,全带走了。
刘藻在殿中站了一会儿,就觉出一阵孤寂——她有些日子,没有与谢相好生说上几句话了。
她们时常见面,却都隔着外人,又或政务阻挠,竟连目光都少有交集。
刘藻坐到窗下,望出去,正可见玉阶丛生的杂草。她想见谢漪。她在心中想道,口中也跟着说了出来:“去召谢相来。”
谢相来得极快,不过一个时辰,便已到刘藻眼前。刘藻一见了她,什么孤寂都没了,就连阶上的杂草也不觉荒芜,反倒觉得生意盎然,格外可爱。
不等谢漪行礼,她就笑眯眯地冲她招手:“谢相,快来。”
谢漪见她高兴,也跟着笑了笑,顺着她的意,不曾行礼,便走到她身旁。
刘藻看着她,觉得自梁集手中得了多少好处,都及不上此时看谢相一眼,来得快乐。谢漪在她身旁坐下,与她笑道:“陛下何事开怀?”
何事开怀,自是不能与你说的。刘藻看她一眼,笑得格外腼腆。谢漪却瞥见了她手心的伤口,眉头一皱,便抓住她的手指,急道:“陛下怎地受了伤?”
刘藻顿时紧张,手也不敢动一下,让谢漪握在手中,她舔了舔唇,连怎么说话都忘了:“朕、朕……”
谢漪凝视她手心的伤口,那口子不算深,但也流了不少血,此时伤口还未结痂,边上便沾了干涸的血,看起来很是严重。
谢漪不免心疼,她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竭力冷下语气,责备道:“陛下圣体,怎能损伤?未免太不留神了些!”
但就是这样冷漠的语气,都使得刘藻心动不已,她一时无措,口中就有些慌不择言,说道:“朕、朕已使人往昌邑国,去打听善制铜灯的巧匠了。”
第36章
昌邑王上本哭穷,朝廷加了他五百食邑,又恐他在封地上起异心,派遣了官员去看守。刘藻召了那官员来,令他打听打听,可有善制铜灯的匠人,若是有,送来长安。
她想制一盏谢漪为像的铜灯,且是与那盏美人灯一般,不着丝缕的。这自是不能为外人道的。
可她一紧张,竟说出来了。
谢漪奇怪地问了一句:“什么巧匠?”
刘藻闭紧嘴,摇摇头,一言不发。
小孩子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谢漪也未深问,只是看着她手心那道伤口,抬首与宫人道:“召医官来。”
刘藻急,忙阻拦道:“不必,小伤而已,医官来了,也只撒些伤药,并无大用。”她好不容易私召谢漪一回,不愿殿中还有不相干之人。她就想与谢漪单独相处一会儿。
小皇帝语气坚定,谢漪虽关切,但也不好强逼她。她看了刘藻一眼,刘藻被她看得心虚,嗫嚅道:“明日就会好了。”
谢漪摇了摇头,一扫殿中宫人道:“手上划了这样大一道口子,纵是不召医官,也当清洗上药,怎可随意一擦了事。陛下还小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
顷刻间,殿中宫人跪了一地。谢相生气,刘藻也不好开口求情,且她也有些怕谢漪,悄悄看她一眼,装作镇定的模样道:“还不打清水来。”
胡敖也知此事是他们轻忽了,叩首道:“臣就去。”
过不多久,刘藻身前就多了盆清水。
她将手伸入水中,过了一会儿,凝结的血化开,一点点飘散,清水中漾开缕缕血丝,伤口处顿觉阵阵刺痛,外翻的皮肉狰狞异常。
刘藻一声不吭,待血清洗得差不多了,抬起手,将水沥干。
胡敖看得心惊肉跳,很想上前帮小皇帝将伤口擦干,撒上药粉,却又知他若当真上前,必会被陛下怨的,只好忍住,立在原地。
水珠不再往下滴,刘藻取了干净的帕子,欲擦一擦水,她伤的是右手,左手使帕,就不大顺,动作就很笨拙。但她依旧不开口,既不令宫人上前,也不目视谢漪求助,固执而坚强。
谢漪却平白自小皇帝身上看出些柔弱来,又觉这些宫人也不贴心,陛下受了伤,不知召医官也就罢了,竟连上前为她上药都不知。
她伸手接过帕子,语气不免转暖:“臣为陛下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