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德利呼出一口烟,转手把钥匙丢给他,自己却是拉开车门向街对面走去。秘书抬了抬眼镜默默摇头,知道老板这是心情不好,自己跑出去解闷了。
正午的日头能把人给烤化了,叶德利绕过路口,到街头招手叫了一辆加棚顶的阔马车来,让车夫往花都园的金公馆走。
此地乃是上海有名的富人区,金大老板名下的一座小公馆就坐落其中。
那一片的地段不见得有多好,房子的格局也一般。但金洵早年买它的时候请算子到场参谋过,说是旺他的运道,便稳了心长住下来了。平常外人若是有事要找金大老板,只往这小公馆里通个信就行。
马车到地,叶德利额外赏了车夫两块钱,带着一身热气对守门的老仆问道,“你们大老板呢?”
“我们大老板昨儿打了一宿牌,这会儿正躺床上补觉呢。”老仆认得叶德利,忙开门把子把人迎进了屋。
叶德利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客厅,脱了西装坐上沙发,“那我坐楼下等他。”
老仆“嗳”了一声,忙下到小厨房去催人上凉饮。叶德利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靠在沙发上缓缓揉眉心。
老仆是个有分寸的,不便让贵客在楼下等太久,给叶德利端来凉饮后上去走了两趟,逮着自家主子梦到中途醒过来撒尿,赶紧把金大老板请到楼下。
“德利啊,你要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金洵站在楼梯上张嘴打了个大哈欠,直打得五官活络,神清气爽。
叶德利看到他来放下手里的瓷碗,“上回拿人到巡捕房那事出结果了。”
金洵抬胳膊的动作一顿,把手放了下来,迎上他的目光,“那,怎么说的。”
叶德利揉眉心,“说了也跟没说差不多,负责接头的人跟背后捣鬼的不是同一个。”
金洵听他没提白范达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同时想起了另一桩事,跟在后面追问道,“那什么,这事你没问问你家三妹子?”
叶德利看他一眼,不说话。秦慕白都没问出来的事情,他去开口,那能有结果?
而金洵因为心中另有所想,并不能成功领会他的意思,脸上就有些发懵。
叶德利皱了皱眉头,“愣什么呢,你还没睡醒?”
“啊没。”金洵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笑得有些局促,“真是,我兄弟来了能不上心吗。德利,你今天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不准提前走啊,我要留你下来好好招待一顿。”
叶德利目光落在自己的皮鞋尖上,淡淡地说了一句“嗯。”
第62章 蝉时雨
孟雪回走出病房的时候,外面的蝉趴在树上叫得断断续续。
他这趟没白来,连秦慕白都没问出来的事情,只话里多提了一句顾琛,叶德琳便在人面前松了口。现实里的答案无疑是残忍的,孟雪回无法安慰任何人,只能选择平静离开。
路上的阳光明晃晃,孟雪回抬手挡着,一阵热风吹过,把他额前的汗水刮进了眼里,激出一片麻麻刺刺的涩。
孟雪回揉了揉眼睛,忽然就叹出一口气,将来还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在前面等着。
快出大门口的时候,一辆汽车开过来挡住了他的路。孟雪回后退一步,看到车窗被摇下来,露出了一张西洋式的熟悉面孔。
坐在车里的诺普跟他同时意外了一下,而后笑出了一排整齐的白牙,“孟,好久不见。”
孟雪回打量了阔气的小汽车一眼,站在原地有些惊讶,“诺普?”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诺普打开车门,拄着一根文明棍下了地,看着孟雪回语气有些委屈。
孟雪回挠挠脑袋,他是想问没错,倒不是像他意会的那么个问法。
“上回受的伤还没养好,我今天是过来复查的。”诺普这会子倒是很懂他,弯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自顾自地调侃道,“穷命一条,越过越惜福。”
这话孟雪回听了可不能苟同,此刻若非他是个瞎子,眼前的洋先生西装革履,分明与之前的穷小子判若两人。
诺普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看身后汽车,摸了摸鼻子说道,“唔,我最近托朋友的福新得了一辆汽车,等一会儿拍完了爱克思光片,一起出去兜风怎么样?”
孟雪回摇摇头,避开了诺普热情讨好的视线,“你对我有所隐瞒。”
此番回答不出诺普所料,他握住手中的文明棍轻轻点地,开口说了一声“抱歉。”
孟雪回抬手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
“你现在还跟秦在一起吗?”诺普问。
“我现在是秦哥的私人助理。”孟雪回如实作答。
诺普点了点头,没再跟他开口说挽留的话。
“那,我还要去店里拿秦哥的衣服,就先失陪了。”孟雪回进退有礼,委婉跟他告了辞。
诺普本想说自己开车送他一段路的,可看着孟雪回如释重负的背影,很平静地把这话给咽回了嗓子里。他的中国小朋友已经有了守护骑士,自己不应该再冒昧打扰。
教会医院对面的树荫下停着几辆黄包车,孟雪回走过去随意叫了一辆搭坐,很快离开了这里。
诺普低头揉了揉酸疼的膝盖骨,拄着文明棍慢悠悠地坐上了汽车。负责给他复查的医生正在办公室里等着。
教会医院的办事效率很快,诺普照完爱克思光后略等了一个钟头也就拿到了诊断书。上面显示的情况挺好,只消等骨头再长个把月,诺普基本就能疾走如风了。
洋医生是个留华工作的法国人,在医院遇到了同籍的病人,思乡情怀顿起,拉着诺普聊了好长一段天,直至护士过来提醒他到了查房的时间,才意兴阑珊地收住了话题。
诺普坐在椅子上哭笑不得,抓起握在手边的文明棍跟在后面走出了办公室。路过楼梯口,他听到附近的病房里脚步嘈杂,隐约还夹带了女人的哭声。出于好奇,诺普把手下点地的文明棍掉了个头,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病房外面。
他到一个穿着淡紫色睡衣的女人坐在轮椅上掩面哭泣,两肩上下颤动,是怎么也止不住的那种。旁边的两位洋护士心急如焚,怕她哭坏了身体,一直蹲在轮椅前面小心安慰着。
可女人只是哭,声音沙哑而哀恸,看起来很绝望。就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不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儿子,偶尔想起爱的人,就会踏在原地撕心裂肺。
诺普站在外面看了很久,不知出于各种心理,他看到里面的女人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同样是弱小无助,对生活失去了希望,每天都活得很勉强。
“可怜的女人,愿上帝与你同在。”诺普叹了口气,拄着文明棍向楼梯口走去。他今天还要去白公馆待命,做生意可不轻松,白范达总有工作任务要委派给他。
外面艳阳高照,在诺普赶往白公馆的间隙里,已有一辆崭新的雪佛兰汽车低调开进了白家大门。
白范达把玩着两颗玉石核桃,抽出一只手来拍了拍替他揉肩的女人,嘴角浮上浅笑,“玛珍,上供的来了,去准备点果茶过来待客。”
站在沙发后面的苏玛珍,闻言莞尔,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
半刻钟后,茶到人到,白范达笑微微地指着沙发请这位伙伴落座。
“哈哈大老板,我华某人过来给你送礼了。”华姓来客身材甚是魁梧,屁股往沙发上面一挨,登时就陷下去一个深坎。且此君嘴里还镶着一颗黄金大牙,一张口,能把整个下颚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苏玛珍每每瞧了姓华的这副滑稽模样,便要打从心眼里发笑,碍于白范达在场,只微抿了抿红唇,表情十分含蓄。
而这位华先生自进来打了招呼后,便坐在沙发上阔论,天南海北无所不吹,哄得白范达笑咳了烟气后,便开始一样样地将礼品单上的好宝贝递于人前展示。
“喏,您瞧,这一堆皮草,如今在关外可抵半枚金裸子。”华先生把粗糙的手指放在礼品单上点了点,镶在嘴里那颗黄金大牙要露不露。
白范达听了潦草一点头,没有多做评价。这货是从关外流通过来的不错,只不知通的是哪个渠道,依这位华先生的做派,怕是来路不干净。
而试试正如他所想,华先生敛来的黑货远不止礼品单上写的这些,他只是挑了“明白的”,放在场面上做人情。任谁都知,白范达是个“会走水路”的行家,不巴结点儿,以后做起生意来铁亏。
“您别多想,我华某人哪敢拿惹事的东西过来孝敬白先生。这些,都是能放到市面上流通的。”华先生搓搓手,面上目露精光。
白范达听了心里明明是高兴的,却笑眯眯地抄起文明棍作势要砸他,“谁要你这犯王法的赃物。”
华先生嘿嘿一笑,马屁拍得挺响,“我只认您是天王老子。”
漂亮话说再多也不嫌少,白范达招招手,让苏玛珍拿了自己的支票夹子来,从里面取了一张下来,给他点了一串零。
华先生有些受宠若惊,“这哪儿能啊,我这送礼的,可不是打着要饭的心思上门来的,大老板太客气。”
“有礼有回,生意人,要大家都不亏才合作长远嘛。”白范达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