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思虑周全,如今这世道没有一个好出身,叶德西将来长大了也是难以立足。叶家的事情传出去不好听,不利于叶家兄妹成长,叶德西便在那时改名换姓,随其姓秦,改名慕白。
一晃秦慕白告别本名已有五年,远在日本不闻不问的叶先生,终于生意有了起色。他带着长子回乡寻亲,一路打听到了香港,等他想跟儿女亲近的时候,秦慕白跟小妹德琳统一背过身去,脸色很为难。
叶先生看懂了他们目光中的疏淡,明白一双儿女是跟自己离了心。站在旁边的叶德利已是一副少年模样,他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但是没法开口,在这个家里,他亦是得益的背叛者。
“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道歉也好,指责也罢,没有,什么都没有。”秦慕白把思绪拉回现在,对孟雪回说道,“你若问我恨不恨,想必这话不消回答也知。我只庆幸世上好人多,收账的那位没把我兄妹两个送到龙潭虎穴去受罪。”
孟雪回无声听着,过了好久才开口问道,“秦哥,故事到这里结束了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是没有。”秦慕白苦笑了一声,指尖在高脚杯上划过,“那个家,真的造孽啊。”
孟雪回把手从桌布下面拿上来,伸过去贴了贴秦慕白的指尖,“难受就不讲了,我们回去。”
秦慕白反手盖住他的手背,做完一个深呼吸,弯了弯嘴角,“有你陪我,不难受。”
第61章 少年夏
“秦哥。”孟雪回被他罩着手,耳朵有点红。
秦慕白顺势把自己没动的那客奶冻推给他,嘴角噙着笑,“包厢很热吗,脸都憋红了,吃点凉的降降暑气。”
孟雪回眼皮一抖,把手抽出来,捏着勺子在瓷盘里刮擦了一圈,响出一串欲盖弥彰的杂音。
秦慕白在他吃甜品的间隙里,轻手一推金边眼镜,往下继续话题。
当年,叶家那位不靠谱的父亲,坐游轮过来寻儿找女的,在香港逗留数日不得人心,没多久就领着长子灰溜溜地回了上海。
秦慕白跟小妹德琳远离故土,在香港度过了少年岁月,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跟那边有交集,却没想到命运往往不由人来算。
叶德琳进入女子大学的那个秋天,因为成绩优异被校方安排到上海当交换生,机会难得,她不想错过。
女儿家在外多有不变,在得到秦慕白的首肯后,叶德琳预先跟“那边的家”打了个招呼,到上海后带着行李直接住进了叶公馆。
开头的一切都好,同学友善,老师和蔼,叶德琳对环境适应的也不错。可惜绵思少女大抵逃不过恋爱的苦恼,叶德琳的眼里很快就装进了一个颀长的背影。
该君姓顾,是长她两级的师兄,如今已提前修完了学业,日常只到学校来当个临时助教。
彼时,叶德琳尚且不知,命定的劫数早在她想入非非的那一刻埋下了祸根。
不久的将来,顾琛这个名字会反复出现在她的日记里,步入她的梦,直至刻进她的心里,与之骨血相融。
叶德琳在上海学业到期的那个春天,已跟顾琛保持了半年多的秘恋关系,出于某种不可说的目的,顾琛引诱叶德琳与他私奔。
两人出逃顺利,在外同居一年,等秦慕白联手叶家这边,亲自出马拿人的时候,叶德琳已经怀有身孕。
“德琳一门心思要跟顾琛过日子,却没有想想家世清白的子弟,何必不予爱人名分,要这样偷偷摸摸地相处。”
秦慕白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他叹一口气,坐在对面开始低头揉眉心。
孟雪回听到这样的秘闻,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开口,跟在后面如坐针毡。
秦慕白饮了一口酒,与他继续说道,“事已至此,我想为了德琳,成全他们也好。可惜等到将谈婚论嫁提上日程,顾琛又不肯妥协。他两人私下大吵一架,叫德琳动了胎气,我在北平拍戏,接到大哥电话,说四处找不到顾琛的人,德琳心里急得不得了。等到私家侦探递信过来,顾琛正衣冠楚楚地坐在高档餐厅,与摩登女郎共进烛光晚餐。过后,我出面找他,他说与德琳关系已经结束,面前那位小姐才是他的未婚妻。”
孟雪回叫这话狠狠震惊了一下,稍后便听秦慕白发出一声苦笑,“闹成这样也罢,可最寒心的是,等我从他嘴里听来,当初支持德琳干下糊涂事的人,原来大哥也有份。”
他顿了顿,将眉头拧成了川字,“叶家人,是真的不懂什么才叫爱。”
三个月后,叶德琳在医院生了一个男孩,因为没有父亲,一生下来就随了妈这边的姓——叶德琳闹出这种不光彩的事,是万万不能拖累香港秦家的。
时隔一年,顾琛终于回了上海,德琳不顾阻拦又去找他,甚至不惜与秦慕白决裂。叶德利没有底气拦人,只不让叶德琳带走成演,暗许她一个人搬去小公寓与顾琛同住。
可惜,破镜重圆的日子没过多久,这个男人又失踪了,叶德琳在他的小公寓里等了很久,直至春去秋来,严冬冻住了公寓里的陈旧水管,她才终于死心。
后来有一天,不知是谁给叶德琳带来了口信,说顾琛卷入了商会是非,在一场大爆炸中受了牵连,被炸得尸骨无存。消息来得这样突然,十分叫人生疑,叶德琳濒临崩溃,回门求助两位哥哥,在日复一日的无望中,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沉下去。
秦慕白用淡漠的口吻把这段旧事拼凑完整,孟雪回听了,心情却要比他沉重的多。关于那场爆炸,一半意外,一半人为,他是有责任的。
“秦哥。”孟雪回动了动喉结,万般不安涌上心头,他要讲的话说不出口。
秦慕白靠在椅背上沉思,没有听到他在讲话。今天他把积在心里好多年的淤泥给尽数吐了出来,一时之间反倒有些迷惘。
孟雪回坐在对面抿了抿唇,没有再开口,有故事的人对另一个藏故事的剖开心迹,倒也说不清个究竟来。
隔了两日,孟雪回借着到洋裁缝店给秦慕白拿衣服的契机,一个人坐着黄包车去教会医院看望叶德琳。
有钱人家专用的疗养院环境很好,周遭的景物清幽别致,跟上海私立学校的陈设相比也不差许多。
空旷的草坪上没有人,近来天气很热,鲜少有人愿意叫护士推着自己出来晒太阳。孟雪回站在走廊下面,抬手撩起额前的碎发,用手掌扇了扇风,没有察觉到凉意,只觉得热气在脑门附近涌动。
过路的洋护士见状停下脚步,问他是否需要帮忙。
孟雪回犹豫了一会儿,在确定探视病人不需要到前台做登记后,这才放心去看叶德琳。
“Sir,叶小姐就在最里面的那件病房,你现在就可以去看她,但最好不要过多交谈,她刚吃了药,神经还很虚弱,应该安静休息。”
洋护士细心嘱咐了一番,末了,还是不放心,决定与他同去。孟雪回趁着这个机会,多问了几句有关叶德琳的住院情况。
洋护士鲜少能遇到英文流利的探病亲属,又见孟雪回是个高级西装傍身的摩登打扮,也就没有多想,很感慨地将叶德琳反复无常的情绪和盘托出。
孟雪回顶着“叶家亲眷”的身份,套了洋护士一路的话,临到门口脚步一顿,轻轻伸手推开了门。
他猜的没错,叶德琳果然坐在轮椅上发呆。但凡一个人落入万念俱灰的境地,不是发疯,就是把自己封闭起来。
洋护士走上前,在叶德琳的轮椅旁蹲下,“叶小姐,又有朋友过来看你了。”
“又?”孟雪回听到这话,心中有些敏感,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听到轮椅吱呀一响,是洋护士把叶德琳给转了过来。
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人,穿着一套浅紫色的丝绸睡衣,脸色依旧是苍白。长期看护她的护士都知道叶德琳爱漂亮,就算人在医院也要穿得体面。
孟雪回上前一步,伸手在叶德琳失神的面孔前晃了晃,没有反应。他走到旁边的洋护士面前低声说了两句话,对方冲他点点头,迈开步子走到了门外。
孟雪回轻轻把门带上,走到屋里拉了张椅子在叶德琳对面坐下,他需要确认一件事。
窗外,挂满绿叶的树枝荡在热风里哗啦响,轮椅上的女人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缓缓抬起了头。
与此同时,远在两条街外的叶德利,拎着手中的车钥匙从巡捕房里走了出来。
他今天很忙,早上要把待在家里坐立难安的叶老爷子送上回英国的游轮,下午急赶急地奔到巡捕房去等通知。上回躲在叶家寿席上偷拍照片的混子,吃了两顿拳脚,哭爹喊娘地告饶。
他也是拿人钱财接头办事,对于白范达是幕后主使这一点,便是有心想供也供不出个所以然来。
叶德利坐上汽车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吞云吐雾了片刻,伸手揉了揉眉心,快要愁死了。他简直不知道最近家里这些是非,到底是怎么来的。
秘书坐在副驾驶上,手里抱了一摞从邮局取回来的快件,看到叶德利的苦闷模样,很想为其分忧,“老板,您也累了半天了,不如回去的路上我来开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