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康乐不敢多想,也不敢再久留,匆匆向谢遗提出了告别。
谢遗倒也没有注意到李康乐的不对劲,他一心都在自己必须要接触的任务对象上。
拿到王景明的玉佩,看着似乎不是很难,然而如今王景明身在昭狱,玉佩也不知道在不在他身上,若是不在,又不知道放在哪儿。更何况,听李康乐的意思,王景明的近况不容乐观,现在不去见他,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他了。
于是十日后,谢遗的病刚好了大半,便孤身一人去了昭狱。
昭狱环境恶劣,常年不见阳光,湿冷的很。进来的人,无论有罪无罪,都要先打二十棍,称作杀威棒,而后要受什么刑,再是慢慢地来。
谢遗知道这里面的规矩,走进昭狱的时候,本以为会看见一个狼狈不堪的囚徒,然而当他见到景明公子,才知自己见识浅薄。
眼下那人虽然处在脏污的牢狱里,却仍如处高床软枕之间,神态自若。他只是衣衫略微显得落魄,可是神情之间,丝毫看不出狼狈之状,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便似皎皎孤月自生清辉。
名满京城的景明公子,纵然身陷囹圄,依旧光风霁月凛冽生华,难怪春枝要说“整个金陵城谁不仰慕他”这样的话。
与之一比,谢遗也觉得惭愧——当初他死的时候,不知是何等的凄楚不堪。
王景明认出他来,有些许惊讶:“谢无失?”
狱卒为谢遗打开了牢门,谢遗弯腰进去。
“是我。”谢遗走到他面前,容色平静,“多日不见,在下颇为思念景明公子。”
王景明笑了一声,道:“思念我的人许多,你倒是唯一一个过来的。”
“外人怎么能随便见到景明公子呢?便是我,也花了不少功夫,才见到你。”谢遗这样说着,也不嫌脏,径直走到王景明面前坐下。地上垫了稻草,谢遗本以为昭狱这样湿冷的环境,稻草也该是潮湿的,可是伸手摸上去却是一片干燥。
他心下生疑,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微微蹙眉,像是不适应坐在如此粗糙的地方,口中道:“这里阴冷,你身上还带着伤,不利于修养,王家世伯们怎么也不花些银子疏通,给你换个干净清爽的地方?”
王景明却指着谢遗面前的一坛清水问他:“你知道这是多少银子?”
谢遗摇头。他并非不知牢狱里狱卒剥削,只是顺着王景明的意思演下去罢了。
“一两。”王景明身子向后仰去,叹了口气,道,“每日干净的水和食物就是三四两银子,我如今已经是枚弃子,哪里值得他们花更多的心思?”
谢遗抿了抿唇,像是对王景明说的话感到赞同又无奈,道:“我这次来,为你带了些伤药。”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小瓶伤药,递给了王景明。
王景明垂眸看着那伤药许久,抬手接了过来。
两人手指交触,谢遗只感到些微柔滑的凉意。对方穿着窄袖的白色囚服,伸出来的手白皙得很,指甲圆钝,一丝污垢也没有。
谢遗目光一闪,移了开去,心下有了一个猜测。
身在阴暗湿冷的牢狱里,身下垫的稻草却是干燥洁净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潮湿腐烂的迹象;一双手也是一点儿污渍也看不见,纵然是奢侈到可以用清水洗手,可是地牢这样的环境,怎么可能指甲缝里也干干净净没有污垢?
谢遗虽然本身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是之前生长在皇家许多年,对于权谋之事,也有些见地——这位景明公子,恐怕早就投靠皇帝了吧?又或者,昭狱是被世家控制的,而王景明并没有被世家放弃?
谢遗更加倾向于前者。
王景明揭开瓷瓶的塞子轻轻嗅了嗅,他精通香料药理,只是凭借浅淡的药香便认出了这是什么药。
“这样好的药,予我,却是可惜了。”王景明将瓶塞塞了回去,看着谢遗这样讲。
谢遗道:“多好的药给你用都是值得的。”
他只是叫.春枝找出自己屋里最好的药来,自己并不知道这药到底有多珍贵。即便是谢家几百年的世家大族,也只堪堪找得出三瓶这样的药。
王景明瞳孔一缩,首次认真地打量起谢遗来。
青年面色是缺乏血色的白,在这污黑的牢狱里,通透得和个瓷人一般。此刻眉眼低垂,少了往日那种恣肆的放荡,显得温和又沉静。比之从前风流浪荡的模样,倒是更多了几分惹人怜的楚楚。
他一贯知道谢遗容貌生的好看,可是还是第一次见他流露出如此招人的模样。
然而谢遗还不自知,说出那样暧昧不清的话。
当初,金陵城里,谢遗心悦景明公子人人皆知,可是景明公子是何等人物?世家贵女,平民农女,甚至是秦楼楚馆的妓子,哪个不仰慕他?偶在哪里听到谢遗爱慕他的事,王景明都是一笑带过,不曾放在心上。
可是,自他入狱以来,谢遗却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往日再如何看不上这纨绔,如今也难免有些触动。
然而,大业未成,如何耽溺儿女私情?
第4章 壁微瑕
王景明徐徐吐出一口气,道:“日后,你还是不要来了。”
谢遗微微一怔,王景明以为他会问“为什么”,可是他只是垂眸,轻声道:“好。”
神情平静。
王景明忽然觉得这牢狱之中有些闷。
谢遗站了起来,说:“景明公子多保重。”
王景明看着谢遗走出去,站在牢门前,从袖子里摸出鼓囊囊的钱袋递给狱卒,请他多照顾自己。王景明又觉得他称自己的那声“景明公子”过于疏离了,两个人同为世家子弟,该是叫一声“景明兄”。
直到谢遗的身影消失在牢狱的拐角处,王景明才收回目光。
狱卒站在牢门外,捧着钱袋,等他处置:“公子?”狱卒是皇帝的人。
王景明的目光在钱袋上停留了片刻,道:“拿去给陛下吧。”
谢遗刚出了昭狱,就有守在昭狱门口的人迎上来,那人白面无须,声音尖尖细细的:“谢七公子,我家主子请谢七公子过去坐坐。”
谢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路口那儿。
一般人是用不起马拉车的,多是牛车驴车,但是这是金陵城。金陵城里藏龙卧虎,走两步遇见的不是世家勋贵便是皇亲国戚,坐得起马车的人比比皆是。
只是眼下这位,却叫谢遗不敢大意。
他微笑着对那面白无须的人道:“好。”也没有问他的主子是谁。
谢遗被人引着上了马车。
马车外面看着朴素,进去了才知道别有乾坤。车厢里六面都垫着纯色的松软皮毛,一张软榻横在一侧,被轻薄的纱笼着,正中间是张矮几。而要见谢遗的人就坐在矮几之后。
“无失公子。”那人看见谢遗,唇角微弯,纡尊降贵般开口,“坐。”
谢遗道了声谢,在他对面坐下。
那人眉眼生的坚毅,却天生带着几分阴鸷。谢遗一贯不喜欢这样极端强势且富有侵略气息的人,微微错开了视线,目光落在了自己面前的茶盏上。
那人也在打量谢遗。
谢遗容色之美,在整个金陵城都是颇负盛名的,时人甚至言他“朗朗如日月入怀,飘飘乎流风回雪”。
眼下,他跪坐在他面前,垂下的睫羽是冬日寒鸦的颜色,叫人忍不住想看看他睫羽遮掩之下的眼眸是不是也是一样的黑,或是更深的颜色。然而身姿过于的单薄了,也不知是不是畏寒,刚初入秋的天气,便披了件轻薄的暖裘,簇新的兔毛领儿本是雪一样的白,教他如冰的眉眼一衬,也显得黯淡失色。
“日月入怀”虽然不怎么见得,但是“流风回雪”却是当之无愧了。
许久,谢遗听他淡淡呵出一句:“无失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谢遗知道这人身份,可是他不说,谢遗便也不道破。
“您过誉了。”谢遗维持着浅淡的笑意,道。他并不知道这人说的“名不虚传”是指他的容貌。
“昭狱这样的地方,多是有进无出。”秦执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盏,却没有喝,而是觑着谢遗神色,“哪怕是景明公子,也难例外。”
谢遗睫羽颤了颤,似真的为景明公子担心起来。然而心里却嘲弄,他出不出的来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我相信他能出来,”谢遗道,“纵然他出不来,我也能进去。”
秦执轻轻笑了一声,眼中却不见丝毫笑意:“你对王煜倒是情深意切。”他知道谢遗是瞒着谢家其他的人来见王景明的。
谢遗来到这个世界这些天,已经知道景明公子姓王名煜,景明是他的字。闻言,他抬眸看了秦执一眼,道:“我看景明公子,便如这金陵城中他人看景明公子,并无不同。”
这一个抬眸,倒叫秦执看清他纤长睫羽下的漆黑瞳孔,确实是一如想象中的黑,浓墨一样,晕出一团几近凉薄的清冷。
“是吗?”秦执却不怎么相信。
他像是认定了谢遗对王景明有情,道:“可是如今,放眼整个金陵城,只有你来看他。”
谢遗也没料到王景明入狱这许多天只有自己去看他,更没料到秦执会这样讲,他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