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贺洗尘端坐在位,与周边歪歪扭扭睡觉说话的画风明显区别开来。他面上似在凝神听课,实则神游太虚,自动忽略所有暗搓搓打量的眼光,直到椅子被身后的人狠狠踢了一脚。
他稍稍侧过身去看,杨钧眼神凶恶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其他举动。
贺洗尘只当他是不小心,转回身继续神游,忽的椅子又被踢了一下。
……哇哦,胆肥了是吧?贺洗尘挑起眉头。
正巧也下课了,教谕到后堂休息,在杨钧又蠢蠢欲动来上一脚的时候,贺洗尘便直接踩上他的镶金嵌玉白靴,半侧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放:“你要干什么?”
杨钧微怔,回过神来瞪圆了眼睛,抓过他的衣襟气愤道:“你昨晚耍我!”
他在河里找了那么久,被水泡得皱巴巴的也不肯上岸。杨小爷何曾怕过什么事,一想到贺洗尘可能死了,心里却难受得厉害,想来是觉得这么好看的人淹死在河里有些可惜了。结果派过去将军府报信的小厮却回来禀告——李公子已经睡下了。
“对啊,我在耍你。”
杨钧没想到贺洗尘就这么坦荡荡地承认了,一时怒火中烧,把眼睛都烧红了。
“怎么?只许你耍我,不许我耍你么?”贺洗尘脸上还是带笑,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利箭直直地射向杨钧。
“你!”杨钧想要掀翻桌子踹翻椅子,然后抄起那方他厌恶的砚台砸到眼前这人的脸上,可明明踩着他的脚没有用力,他却无端地抽不开身,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这少年身份尊贵,双亲在朝中皆手握重权,自小养成了跋扈纨绔的性子,不管什么都想压别人一头。不过终日打雁,终被雁啄,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贺洗尘却不会轻易让他如意。
诓他去乱陵香,口头上百般轻视,又想让他出丑,那也怪不得他出手教做人。
“杨钧,昨晚的河灯好不好看?”贺洗尘眼皮半敛,轻飘飘地问道。
……
“李不易,乐游阁的河灯好不好看?山上没有这种东西吧,你去给我捞一个过来送给阿绯。”杨钧背靠软榻,趾高气昂地指使道。雅间内陪酒的小倌儿把酒喂到他唇边,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凭栏观水的贺洗尘。
阿绯是乐游阁有名的花魁,让贺洗尘为一个花魁去捞河灯,贬低的意味不言而喻。包厢里的所谓同窗冷眼旁观,没有开口解围,他们也想看看,这个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台上的舞伎跳着露骨挑逗的蹁跹舞,歌着轻浮的艳曲。贺洗尘倚靠在漆红的栏杆上,孤零零地一边喝酒一边吹风,似乎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听杨钧喊他,才回过头望向桌边的青衣公子们,有些朦朦醉意。
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起,好像大家不约而同地不小心呛到酒,那点儿轻视傲慢的心思被他那不带任何意味的眼睛一撇,便昏昏然烟消云散。
随侍在一旁的林沉舟不悦地皱眉,微微侧过身挡住众人觊觎他家少爷的视线。
杨钧有些恼羞成怒地站起身,来到贺洗尘跟前质问道:“李不易,我在和你说话,没听见吗?”
“哎杨钧,不要太过分了。”终还是有人忍不住劝道。
“李公子大概还没适应长安的生活,所以才会走神。”另外几人别扭地附和道。
哦豁,你们这群狗腿子,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知羞!不知道是谁怂恿我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的,怎么看见他的脸就怂了?平白让我做这个恶人!
幸好还有人和他站在同一战线。角落里一直自饮自酌的清秀少年嘴角一挑,讽刺道:“一个镇国将军就让你们怕成这个样子?”
其余人一噎,又看了下敛着眼不知深浅的贺洗尘,另一国子监学生开口道:“徐衍,你明知道我们不是这样的人。”在场的人家世背景一流,论起根基,却比草根出身的镇国将军深厚。
徐衍轻哼,转过头喝自己的酒。
湿冷的江风拂面,恍惚间让贺洗尘以为回到了寒山观的遂意亭——灰衣道袍的师父端坐在亭中央的蒲团上,几位年纪各异的师叔师兄或站或卧,姿态慵懒散漫,还有几个师侄子在湖上泛舟采莲。
“少爷,少爷。”
直到林沉舟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腰带,他才缓缓回过神来,觑了杨钧一眼:“我不去。”
杨钧更觉难堪,冷着脸问道:“你想要和我作对?”
贺洗尘扯了下嘴角,也问道:“那你想和我作对?”
四下寂静,谁也料想不到这个从山上来的土包子有魄力和丞相之子叫板。武将自古以来都矮文臣一头,他老子是镇国将军又怎样?但凡出了点纰漏,那群文官一人参上一本,就够李惊风喝上一壶。但又想——那又怎么样呢?就李不易那张脸,谁看了都会心软。
杨钧碰了颗软钉子,心里憋着股怒火,脑袋里的神经随着飞扬的鼓点不耐烦地跳动着,他敏锐地感到贺洗尘是个很难搞的人,却不肯退让,非要往南墙上撞个头破血流。
“要不要来比试一下?”
贺洗尘禁不住笑了笑,站起身:“乐意之至。”倾身跟暗自着急的林沉舟低声说道,“你先把春香拉到州桥那边,等一会我过去找你们。”
……
“杨钧,昨晚的河灯好不好看?”
“好看极了!”他咬着牙恨声道。
“那就好。”贺洗尘挪开踩在他靴子的脚,上面一个灰扑扑的鞋印,转过身翻开书本。
周围人见剑拔弩张的气氛平静下来,纷纷松了口气,这两位要是打起来,他们还真不知道要帮谁好。一个是好哥们好兄弟,另一个嘛,却实在下不去手。
这一口气还没喘匀,门外就跑来一个小厮打扮的圆脸少年,一边哭一边喊:“各位公子!救命啊!救救我家少爷!”
众人一惊,打眼一瞧,这不就是跟在徐衍身旁的小厮么?
“莫慌,发生什么事了?”其中年岁稍大的少年问道。
圆脸小厮哭哭啼啼地把原委道来:“今日我家少爷只上了半节课便溜出去了,半道上遇到世、世子爷调戏良家子,少爷看不过眼便说了两句,世子爷就、就把我家少爷打了!”说到这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长安城里只有一个世子爷,斗鸡走狗,为非作歹,好色成性,大街上稍有点姿色的看见他都绕着道走。徐衍嘴巴一向毒辣,而且又与刘熙有过节,显然那个“说了两句”不是简单的说了两句,恐怕句句都是淬了毒的刀子往他心口扎去。
“公子!救救我家少爷!”圆脸小厮哭喊,要是徐衍出了点什么差错,他也别想全须全尾地回去。
“他奶奶的!刘熙还敢来招惹徐衍,干死他丫!”脾气火爆的已经直接开骂。
“被云起那群书呆子笑话也就罢了,这次被刘熙得手,我们岂不颜面尽失,还真以为国子监好欺负!”
“诸位同窗,我们今天就去把徐衍带回来!”
在场的各位也不是吃素的,反正都是纨绔子弟,那便来比比谁更纨绔!群情激愤,把后堂的教谕都惹了出来。
杨钧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当即大掌一挥:“上个鸟课,走!”
一众青衣少年浩浩荡荡穿过国子监大门,不顾身后教谕的阻拦,气势磅礴地奔向刘熙和徐衍所在的方向。夹在中间的贺洗尘也一脸同仇敌忾,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杨钧无语地瞥了他一眼,故作冷淡:“你过来干什么?”
“同窗有难,拔刀相助。”贺洗尘随口道。
“李公子不是好学生吗?”另一人不解道,在贺洗尘转过头去看他时一瞬间红了脸,“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有些不明白。”
“哎,我什么时候是好学生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我可坏了,”贺洗尘笑得灿烂,“我最喜欢打架。”既然立志要当纨绔子弟,那便要做些纨绔子弟的行径。
“哦哦……啊!”众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谁跟你同道中人了!杨钧撇撇嘴面露嫌弃,心想我们纨绔才没有你那么不知羞耻。
“李将军要是知道你这个德行,怕是没脸去见列祖列宗。”他嘲讽道。
有人羞涩地为贺洗尘辩驳:“杨钧你别太刻薄,李公子,李公子自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是就是!”其他人偷偷望着贺洗尘的侧脸,不过一会儿便承受不住纷纷红着脸低下头。
纨绔要长得这么好看,不用欺行霸市就有人自动送上门暖床了!
“诸位客气了。”贺洗尘也不要脸地接受了他们的善解人意,接着笑眯眯对杨钧说道,“在下还远远不及杨公子,想必令尊已经许久没去祭拜祖宗了吧?”
杨钧气急败坏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扫了一圈痴迷神往的国子监生,简直想扇他们一人一巴掌。
你们是不是傻?这么个脸厚心黑的家伙你们看不出来?啊?是不是傻吗?没听到他刚才怎么回敬我?
杨钧突生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寥萧瑟感。
第26章 且行乐 ㈢
长安的市街离国子监不远, 酒楼茶馆分列两边,文房四宝, 杂书禁_书,手绢雕花, 应有尽有。年迈的老汉在炽热明亮的炉灶上吹糖人, 也有清秀的男子在一旁卖豆浆,大街上的行人年龄各异,但无一不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