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武话语中的未尽之意让严墨戟心里一揪,脸上浮现起一丝空白,喃喃地道:“严家……没了?”
——原身心心念念的儿时家宅、无数次期盼着亲人来寻,这么多年从满怀期待到心如死灰,原来都已经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纪明武看着他脸上茫然的神情,心头泛起一丝心疼,揽住他肩膀的手微微紧了些,低声道:“严家的覆灭明显是有人在针对,除了被软禁在皇宫中的大长公主,只有拜入剑宗门下的严师兄,还有幼时被绑架拐卖的你逃过了一劫。
“严师兄原已打听到了你的下落,只是严家如今仍旧是戴罪之身,他不愿你牵扯进来,便托我暂且来护着你,且叫我不要将这些事说与你听,只愿你能过自己的平静生活。”
严墨戟看了看他:“你就直接答应下来了?”
纪明武脸色微微黯淡了些,嘴角微微动了动,露出一丝苦笑:“我那时刚从苌雁山一战中幸存,心境、武功都已毁得七七八八,左右闲着无事,能替严师兄做些事也不算白费。”
严墨戟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过了一阵,才轻轻叹口气,心头诸多疑问都得到了解答。
——为何原身记忆中出身豪门,这么多年却始终未等到家人寻找;
——为何原身突然被嫁到了纪家,而且纵然整日喝酒赌钱、不事家产,纪明武也未曾休弃于他。
沉默了一会儿,严墨戟看了一眼纪明武,在纪明武温柔又担忧的目光中,郁结之气忽然消散,重新展露笑容,拍了拍他的手臂,忽然开玩笑地道:“那我们还挺有缘的,我被买下来的地方竟然恰好就是你的老家。”
纪明武见严墨戟展颜,也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应道:“嗯。”
——严师兄告知他的其实是当初那伙人牙子的信息,当他找到人牙子的窝点,拷问出严师兄的胞弟下落时,发现竟然在自己的老家,也着实惊讶了一番。
——只是想不出个所以然,便也只能归结为缘分了。
两个人又一起往前走着,严墨戟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皱紧了眉,转头看向纪明武:“武哥,我记得那个锦绣门的堂主,说你身上还中着毒?”
纪明武顿了下,点点头:“是。”
严墨戟顿时急了:“没事吧?怎么才能解毒?”
看着他一脸焦急、好像生怕自己突然毒发身亡的模样,纪明武反倒笑了起来,安抚道:“放心,我无事,那毒虽然解不了,被我用内力逼在了右腿,并无大碍。”
严墨戟目光投到纪明武拄着拐杖的右侧身体,恍然大悟:“你的腿不能动,就是因为这个?”
“嗯。”
严墨戟咋舌:也就是说,他家武哥分出一部分内力压制着剧毒,还能吊打那个锦绣门的堂主?
忽然,他眼前一亮:“那岂不是说只要解毒,你的腿就可以恢复正常了?”
“嗯。”
“有没有解毒的办法?请你师父看过了吗?”
纪明武仿佛根本没有把右腿不能动放在心上,一边走一边答道:“严师兄带我上过青桑谷,请青桑谷的人为我诊治过,只是这毒据说出自锦绣门门主之手,青桑谷的谷主也无法祛除。”
严墨戟神色顿时黯淡了些。
纪明武安抚他道:“严师兄去了京城,说他也会想办法帮我寻找解毒的法子的,你不必担心。”
对于江湖之事,严墨戟自然更相信专业人士的判断。只是这毕竟涉及到他的武哥,就算理智上知道不用担心、担心也没用,情感上还是忍不住会为此焦虑。
不过严墨戟也不想一直被这种焦虑困扰,还要武哥这个中毒的人反过来安慰他,于是转了话题,问起了另一个自己关心的话题:“武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纪明武一怔:“什么打算?”
严墨戟想了想道:“虽然我不太懂你们江湖武林的情况,但是你现在是又突破了吧?还打算一直待在什锦食吗?”
这话一出,严墨戟忽然感觉纪明武脸上的笑意似乎淡了一些,好像变得有些不太开心。
“武哥?”
纪明武抿了抿唇,抬起眼眸,直视着严墨戟的双眸,认真地道:“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一直过下去。”
严墨戟脚步微微一顿,惊讶看向了纪明武。
“你做大什锦食,我为你保驾护航,不好吗?”纪明武望着严墨戟,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温柔了一些。
严墨戟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道:“我以为,武哥你会对闯荡江湖更感兴趣……”
——什锦食里的江湖人也不少,从严墨戟的感觉看,底层的那些江湖人,受尽了苦楚,厌倦了斗争,只想在什锦食寻一个归宿;而武功高强的人,大都只想在什锦食安顿一段时间,明显心思还是更渴望鲜衣怒马、浪迹天涯的江湖生活。
——就连从前的李四和钱平,都有这种感觉。
所以严墨戟以为,像他家武哥这样年少成名、傲视天下的剑客,可能并不愿自己一身武艺埋没柴米油盐之间,更愿意出去闯荡天下。
纪明武凝视着他,忽然脸色回暖了些,低低笑了一声:“阿戟,你知道苌雁山时,锦绣门是如何毁我心境的吗?”
严墨戟没想到纪明武会突然提起这个,有些不懂,不过还是回答道:“不是用那个香烛吗?”
纪明武摇摇头:“那香烛只是能催生虚动境的虚妄缠身,只要信念坚定、抱守归一,顶多会被干扰,不会受害太多。”
严墨戟点点头——他家武哥的专注如一,是他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的人里最令他吃惊的,不但自己可以全神贯注,甚至可以带动看他的人也平复情绪、专心致志。
“真正让我动摇的,是当时的锦绣门布衣堂堂主对我说的话。”回想起苌雁山一战,纪明武的脸色微微浮现起一丝惆怅,“他说‘侠以武犯禁,武学已然成为危害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毒瘤,早就该彻底消亡了’。”
“侠以武犯禁”,这句话严墨戟前世也听说过。
武人侠客总是靠着武力触犯律法,危害普通百姓的家宅安全。毕竟拥有了超出常人的力量后,世俗律法的约束力变得薄弱,单靠内心的道德感,很难束缚住那些滋生的阴暗念头。
严墨戟这次也切身实地地体验了一次江湖人的视人命如草芥,寻常百姓在他们的眼中可能什么都不是,随手便碾死,眉毛都不会皱一下。
若是全江湖都是这样的人,那确实称得上是毒瘤。
纪明武侧开头,看向在雨丝中笼罩的青州城,继续道:“我当时思考过,发觉他说的竟然有几分道理——江湖中人,于黎明百姓确实无所建树,反倒是从黎民百姓这里吸取着养分;莫说那些搜刮地皮的小门派,便是我们剑宗,维持着一整个宗门收益的都是出租田地、兴办产业,甚至雇佣的人大部分都是普通人。
“——如果武学本身就该被舍弃,那我一心习武又有什么用呢?”
严墨戟看出了纪明武脸上的迷茫,张了张嘴,刚想憋出几句话安慰一下他,忽然就见纪明武转过头来,双眸澄澈坚定,已经没有了一丝茫然。
“好在,我遇到了你,阿戟。”
严墨戟微微一怔。
“你让我发现了从前从未考虑到的事情——武学当真于黎民百姓毫无裨益吗?”纪明武看着严墨戟,墨色的瞳孔中忽然充盈起淡淡的欣喜和感激,“不,哪怕是最基础的饮食之道,也有武学融合的余地。
“武学并非这个世界上的毒瘤,只是习武之人并未想到要将它用于正途罢了。”
纪明武温柔地看着严墨戟,声音低沉、却郑重得似乎每一个字都可以砸出金子:
“你重新给了我信念,阿戟。”
严墨戟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未想过自己突发奇想的举动,会给纪明武带来如此重大的影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想这么多……”
纪明武唇角仍然带着笑意,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严墨戟的右手,含笑道:“你不必有太大压力,我并非是想要求你做什么,只是在你的什锦食身上,看到未来武学与社稷融合的可能——你只要做你想做的就可以了。”
最后这句话,严墨戟这是第三次听纪明武说。
只是唯有这一次,严墨戟才听懂他家武哥这句话所蕴含的深意,更明白了纪明武前面所说的“保驾护航”的意义。
他低下头,轻轻呼了一口气,低声自语了一句:“武学与民生的融合……听起来还真是一件伟大的事。”
纪明武微微一怔,以为严墨戟没有听懂,刚想再解释两句,忽然感觉自己握着的手收紧了一些,眼前这个青年也抬起了头,眼神晶亮,充满了斗志与干劲。
严墨戟唇角轻轻勾起,直视着纪明武,微笑道:“不过,做大什锦食本来就是我的目的,武学这么好用的工具,我可不会放手!武哥,你可要好好帮我啊!”
纪明武看着他,忽然也笑了起来,轻轻捏了捏严墨戟的掌心:“好。”
…
拜祭完乔家夫妇,又托人最后去寻一遍乔大妮,严墨戟回到青州城后,顺路去了恒温大棚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