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笑眯眯地应下了,道了声谢,说明天一定会早去。
周裁缝连连叹气,他这兄弟心里良善,就是嗓门儿贼大,让这老大娘逮着,又捡了个便宜。
想了想还是没有多这个嘴,将话题扯了回去:“你可别不信!就是因为我婆娘胆子大,所以才更可怖哩!”
南街来了一位乞丐。
要说这种朱门酒肉臭的寻常年头,哪天哪条街多了一个乞丐,也并没什么可说道的。
可这个乞丐不是寻常乞丐,是从太守府里出来的乞丐!
谁人不知,三个月前太守府里的人一夜间死了个干净。
唯一活着出来的人,就是后来的这个乞丐。
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没人知道他是何模样。
穿着破烂道袍的男人,身上沾着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乌黑血渍。
原本束冠的长发,乱糟糟地披散在面前,几乎挡住了整张脸。
打着晃在街上游走的时候,就像个阴魂不散的落魄幽灵。
此外,那人怀里还一直抱着一个深色的布包。
整个人臭得不行,蝇虫常常围着他打转儿。
常人唯恐避之不及。
可王屠夫不是一般人,他爷爷的爷爷都是杀猪匠。
手上沾了血的人,连街角的恶狗看了都会夹着尾巴躲开。
王屠夫硬了硬手臂上的肌肉:“能有多可怖?那乞丐要是哪天不长眼地跑到我跟前,我定然当那案板上的猪肉一样处理了,都是牲口罢了!”
旁边的陈书生却有更为好奇的,伸长了脖子探过头来。
“您家夫人莫不是看到了什么?才会这么害怕。”
周裁缝激动地露出了一个就是如此的表情来:“你们一定猜不到我婆娘都看到了什么!”
王屠夫不屑地哼哼了两声,陈书生两眼放光,催促道:“您快说说啊!”
那是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天气刚刚入秋,晚风却能冷进骨子里。
周裁缝家的小儿子在换季的时候染了寒气,周氏不放心他人,自己连夜赶去药房里拿药。
在接近药房大门的时候,却与从窗户里翻出来的“黑影”迎面撞上!
周氏体型偏胖,哎哟一声倒下后摔了个四脚朝天。
倒是那个身型高挑的黑影还在地上滚了两圈,半天没爬起来。
看上去,颇为体虚孱弱,还没她一个女人“壮实”。
等惊吓退却后,周氏的各路感官都灵敏了起来。
空气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恶臭味,几欲令人作呕。
但她没来得及多想,只当这人是药房里的盗贼。
向来胆大的周氏,撑起身子伸手就要去抓他!
那人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就摸索着向后退去,企图逃跑。
周氏被躲了一下后并未放弃,一把扯向他的手臂。
但逮到却不是手臂,而是那人怀里的布袋子。
两相争执,布袋撕裂的声音,响在虚空里尤为的刺耳。
有什么从其中滚落出来,借着惨白的月光,张氏看得很清楚……
焦黑的、萎缩的,一节一节地散落开来。
更浓烈更恶心的臭味扑面而来,熏得周氏漫出了眼泪。
周氏当即全身僵硬……
祖上卖棺材的她从小就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尸体。
人骨或较之牲畜的骨头,在她面前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那分明就是被烧焦的尸骨!
还有这味道……是人被活活烧死后,多年来腐烂而、成的……
她这才晓得害怕,额头上冒出了一层虚汗。
但好在腿还没软,周氏打着颤慌乱地爬起来,转身就跑!
逃跑时的空气仿佛都滞留了,她落入那窒息的恶臭里,像落入了人间炼狱。
她不敢回头,却又害怕那魔鬼一样的人追上来。
于是终于在转角处回望了一眼……
只见那人跪趴在地上,弯曲的背脊大幅度地颤抖着。
他急得要命,双手没有目的地在地上来回摸索着,似乎是想要将每一块碎骨都拢回怀里。
可惜并不遂愿,有的碎骨甚至被抛得更远了。
那人的喉咙里终于发出压抑地呜咽声,又急又恨,且绝望……
他仰起头,月光就如落幕。
高挺的鼻梁,凉薄的双唇,和空空荡荡的眼眶……
他真的在哭,却流不出一滴代表悲伤的眼泪。
“阿守……”
…………
陈书生:“你说他是个瞎子!”
周裁缝诶诶了两声,不满他找错了重点:“最吓人不应该是,他一直抱着一具尸体吗!?”
王屠夫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朝门外看了一眼,抱怨道:“怎么又开始飘雪了?这鬼天气!”
积雪,化不开了。
…………
南街废庙,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
自从眼睛看不见后,斯年的耳朵就变得异乎常人的灵敏。
他侧卧在干草堆里,可以清晰地听见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
还有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斯年再往里缩了缩,脚步声却停留在他的身后不动了。
淡淡的冷香味窜如鼻间,夹杂着风雪的寒凉,和儿时寡淡的回忆。
手指死死地扣在了一起,他开始剧烈地咳嗽。
咳得全身都在发抖,咳得溢出了哭音,粘稠的鲜血不断地从喉咙里往上涌,腥得发苦。
有什么重物放在了旁边,停驻良久的脚步声再次动了起来,准备离开。
斯年突然转身,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衣角,冻成绛紫色的手指在素白的衣角留下了污黑的指印。
“别走……”
求你了。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说话了,以至于沙哑得令人心生悲恸。
被他拽住的人并没有狠心抽开衣角转身离开。
而是在他的面前蹲下,尽管斯年看不见,却也能感受到身边逐渐变暖的温度,他总愿为他停留片刻。
长到下颚的发丝被指尖拂开,简守看着他的脸,沉默下来。
斯年跪在他的面前,微微偏着头,半天才扯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别走、别走,拜托你不要走……
可是没能维持多久,斯年再次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他不得不低下头颅,喉咙里咽不下去的血,就顺着嘴角流下来,一点一滴地在地上聚集。
他还是没有放开手。
简守的视线从地上的血迹,最终落在了他的嘴角上。
柔软的鲛销擦拭着他嘴角的鲜血,一如往常那样嘱咐着——
“我把巫苏苏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他,不能再如这般浑浑噩噩。”
斯年一个劲儿地胡乱点着头,膝盖又迫切地朝前移动了几分。
简守看着他腐烂生脓的眼眶,握住鲛绡的手指变得酸涩。
怎么能对自己这般狠心呢?那种剜去眼睛的疼痛,没人比他更为了解。
也没有人知道,那天在棺材里亲自挖出自己的双眼时。
秦狩在疯狂地许愿,希望老天能将他的阿守还回来。
“你也把东西还给我吧。”
斯年愣了一瞬,像是在努力思考他所说的东西是什么。
然后反应过来,一只手依旧拽着衣角,一只手从怀里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崭新的瓷瓶。
瓷瓶上贴着黄色的符纸,符纸上写着赤红的咒语。
斯年把它保存得很好,用自己的血滋养着那只眼睛。
他几乎虔诚地将它捧到了简守的面前。
简守的指尖划过斯年的掌心,就像一缕蓦然出现又忽而消失的风,不管再怎么用力,他也无法抓住。
他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不能留下来陪你。”
啊……
简守摸了摸斯年的头,好像还是在哄十年前的那个少年:“我不是人啊,我不能一直留在人间的。”
他懂、他懂,他都懂得的。
所有的机会已经被他浪费,所有的过错也被他一一实践。
简守没有办法陪他长大,亦没有办法陪他老去。
斯年抿紧了嘴唇,胸腔膨胀后又陡然缩紧,如此反复着,让他疼得厉害。
简守在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也将他的希望一点一点的碾碎。
他是如此的温柔,又是如此的残忍。
微凉的手掌覆在了斯年的眼眶上,他说出了最后一句安慰的话。
“我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
“所以你也要在我看不到地方,努力活着。”
话音刚落,斯年就倒在了简守的面前,像是睡着了。
紧接着,简守也倒了下来,他躺在冰凉地上,浅浅地吸了一口气。
天幕之外的雪花,也浅浅地落下,在接近地面的时候……
和他一同“融化”。
沾血的鲛绡孤零零地落在了地上,那是锦娘的鸳鸯戏水图。
也是斯年为简守偷来的礼物,他一直留在身边。
…………
“我原谅你了。”
第106章 此生不再入黄泉 42 (番外)
旭哥儿最近有些苦恼,那位新晋的太子整天往栖角殿里跑。
还每每将舅舅逗得开怀, 他有明确理由指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