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眠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她,她在这方面一向就迟钝得很,一不小心说错话可能还会起反作用,在对方的伤口上撒盐,所以她选择了沉默,待胡米将车开到近前,方才扭头说了一句:“阿姨,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你多保重,我爸爸也拜托你多费心。”
葛淑贞也察觉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擦了擦眼角,“嗳”了一声,笑道:“你也多珍重,好好学习,有空来玩。”
坐上副驾驶的时候林未眠想,其实她算特别没心没肺的那种人,但凡细腻敏感一点的,出过那样大的事情,只怕连车都不敢坐了。细细算起来,也许是见鬼这件事,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让她有了新的烦恼,无暇反复咂摸事故的细节,反而在心理上痊愈得比较快。
“先去找小东家。”胡米忽然说话。
林未眠看他一眼,没想到胡米会说出“小东家”这样俏皮的词汇,不过也只怔愣了一瞬,随即摇了摇头,“不去找她。我直接走。麻烦你送我去车站。”
胡米看向她:“林小姐,你走了我怎么和她交代?”
换作平时,林未眠已经炸了,可能要说“本大爷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她算老几,管得着么。”或是跳下车来,宁愿去坐公交。但是今天她内心寂灭,没有力气闹,想了一想,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掏出手机,朝小胡摇了一摇,“这样吧,我给她打个电话,说清楚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要走。”
胡米点点头,并不发动汽车引擎,说:“林小姐请。”
林未眠心里是叹服的,着手拨电话。
整个办公室的亮度调到了最暗,华市的区域经理正图文并茂地讲述最新商区的开发方案,谢佳期坐在末席倾听,侧边的手机屏幕忽而亮了亮,她微微瞥了一眼,拿了手机,步履轻盈地起身推门出去,接起电话:“喂。”
林未眠的声音:“谢佳期。”
“是我。”佳期在这边点头。
“我回去了。”
“回去?”佳期抬脚走了两步,这幢楼是H型的,她站在连接南北两部分的狭长走廊上,下方是喷泉池和大理石雕塑以及绿化,花圃里的蟹忌惮地盛放,黄灿灿的,随风微微摇动。
“我先回学校了。”声波一浪一浪地传过来,有点失真,“你好好见习。对了,你别怪胡特助,是我坚持要走的。”
谢佳期垂着睫毛,没有则声。
“就这样,不打扰你了。”
对面爽快地噗嘟一声挂了线。
佳期在这边,把头抵在玉白的花岗岩廊柱上,冰冰凉的感觉沁入肌理,她垂眸看着下边的秋景,待了半晌,转身回了会议室。
散会之后,她推门出来,只见小胡等在外边,面色是漠然的,只徐徐鞠了一躬,“大小姐。”
佳期没有停留,脊背挺得笔直地往谢沐的办公室走。进去刚在椅子上坐好,胡米就跟进来了。
两人对视两秒,胡特助就说:“没有发生大小姐担心的事情。”
佳期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
“期间林小姐上洗手间,杜小姐也跟着进去了,”胡特助面色与她相同,“除此以外她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
美东虽说喜欢满世界乱跑,但是这种各个地方人挤人的黄金周,她反而都在家躺着——也因为今年和Joyce闹得不愉快,彼此不能臣服,没有冶游的心情。
前两天听阮安南说顾阿姨和谢叔叔带着佳树去欧洲游,其中却没有林未眠和谢佳期,再一打听,得知她俩都去了隔壁市,顿时狼血沸腾,兴致勃勃发微信骚扰林未眠,一会儿问“亲了没有”,一会儿是“佳期是不是带你去她爸爸向她妈妈求婚的那所房子了?”一会儿又是“进展到什么地步了?”“妈蛋理我一下啊”“有同性没人性”“见色忘友”“诅咒你被谢佳期攻得起不来床”……后面几乎全部都是抱怨。
所以接到林未眠的电话说她回来了,还是一个人回的,阮美东顿时就炸了锅,“谢佳期呢?到手了就不珍惜了?你看我不……不对,她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你,你始乱终弃,是不是?”
林未眠有气无力:“你那儿有地方待吗?让我喘口气。”
美东不怀好意地嘿嘿了几声,完全想到不好的方面去了,“嘎嘎嘎,佳期果然厉害呀厉害。你来,你来养精蓄锐,我带你看片,包你反攻。”
林未眠被她堵得半句话都没有,最后也懒得解释,只弱弱说了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美东在上次举办生日宴的酒庄里边接待她,两人坐在温泉池旁,脚放在泉水里洗濯,入目是火红的枫叶。美东逼着林未眠说都发生了什么,细节怎么样,林未眠守口如瓶,借了美东的书看,看得极慢,兢兢业业地做着笔记,大半天看一两页这样子。
美东在旁边嗷嗷打滚,“怎么地,发微信语音你偶尔还回我个表情包哪,怎么见了面反而不理我了?你不告诉我,我帮不到你啊,佳期那么厉害,你要是不讲技巧,讲真你一辈子都只能做受了。”
林未眠还是无话,垂着睫毛三缄其口。
美东于是冷笑:“这世上也就你们俩口子,这德行,绝配了。千万相爱到老,不要祸害别人。”
厮混四五天,假期最后那天美东和她的名媛朋友们去骑马,叫了林未眠,林未眠说不想去,收拾收拾回了宿舍。
从长假回来,课堂上师生都有点恹恹的,不很在状态。谢佳期和林未眠各自坐着听课,一直没有说话。中午也没有一起吃饭。林未眠和其他同学坐一桌,大家讨论什么,她听不见,脑海里像塞了一团干棉花,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晚间下了自习,慢慢地走到宿舍,却发现不对。
尤小诗伏在小梯子上,朝新来的舍友兴高采烈地介绍:“查寝的老师很搞笑的,她来之前,总要把脚步放重一点,还在说话的寝室就跟老鼠听见猫来了一样,马上什么也不说了——不过我和小眠,佳期,你知道的,我们都不怎么爱夜聊,小眠喜欢开夜车,我就戴耳机听个音乐什么的,你不用担心。”
林未眠双腿像灌了铅,站在门口半天没动。
过了起码四五分钟,小诗才发现她,“哎,小眠,你回来了,怎么杵门口不进来呀,佳期也住校了,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哦,你应该早知道了……”
佳期正背对着她,整理她床上浅蓝色的被褥,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林未眠人走进去,挤出来一个笑:“惊喜,意外。”
两人同宿舍,又同桌,却仿佛有了某种默契,彼此都不攀谈。尤小诗察觉了,私下里和卢可欣说:“我觉得佳期和未眠两个人,可能吵过架了。”卢可欣说:“不会吧,吵架了佳期还特意搬来寄宿?那不是彼此扎眼么?”尤小诗皱皱眉:“或者是佳期家里有什么事?”卢可欣笑了笑:“你别想多了,好好复习吧,月考又要来了。”小诗点头:“你说的是。”
过了四五天,小诗家里奶奶过八十大寿,晚自习请了假回去参加寿宴,早晨下了早自习,和林未眠一起在宿舍洗头,洗完了,她叫住要出门的林未眠,说:“我拜托你一件事情,好不好呀。”
林未眠披着半干的长发,问:“什么事?”
小诗指指外边的栏杆,“被子很久没晒了,前几天又都不是什么晴天,今天难得有这么好的太阳,我想把被子都晒一晒,晚上我回去了,你记得帮我收进来。”
林未眠点头,“没问题。”
小诗笑一笑:“你最好啦。你要不也晒晒吧,很久不晒有螨虫,睡了要长痘痘的。”
林未眠想了想,真的和她一道,把自己的被子也搬出来晾在栏杆上,白底紫花和果绿的两床被子挨在一起,两个人又将被子拍打了一番,相视而笑。其他女生寝室估计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因为今天的太阳从清早就很烈。栏杆上晒了一排各种花色的被褥,煞是壮观。
临锁门出来时,林未眠还看了一眼佳期的床,想着要不要悄悄帮她也晒一晒。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多此一举。
也幸而她没有。
下午她忘了这茬,到了晚自习,却忽然噼里啪啦下了一阵暴雨。她当时沉迷学习,没有在意,等回到宿舍,脸顿时黑得像锅底。
佳期看她往里搬那湿透了的被子,自己的折起来扔在阳台的凳子上,黑着一张脸开了电吹风在那里替尤小诗吹被子,直吹到宿舍熄灯断电。
黑暗里听觉格外敏锐,林未眠在那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打第三个时,她应当是抬手捂住了口鼻。
察觉到床上忽然多出来什么,林未眠吃了一惊,她拿一件大衣当盖被,蒙了头脸,现在掀开大衣去看,谢佳期已经挨着她躺下了,接着被子也盖上来。林未眠头脸冷不防又被蒙住了,“哎呀”一声,伸手扒拉了两下,将眼睛露出来,只见谢佳期静静躺在那里,闭着眼。
尽管这样,还是没说任何话。
林未眠想说些什么,却着实说不出来,只得面向里面的墙壁,带着一腔忐忑慢慢地睡了过去。
睡着的林未眠老毛病不改。佳期躺在枕上,察觉里边那一小只轻轻拱过来了,两只爪子巴着她,脑袋在她肩头蹭啊蹭,似乎在寻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