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这社恐同事初次表现出与人交往的意愿,自己不忍心给她碰一个钉子,让她又如千年玄龟一般,立刻把脑袋缩回去了。与杜兰一起去晚餐的路上,她这样和自己解释。
“你喜欢吃什么。”这奇怪同事问话的语调也往往像陈述句。
秦惬说喜欢吃火锅,因为老家是重庆的,祖传的口味是喜辣。
两个人进了一家连锁火锅店,秦惬点了特辣锅,然后看见坐在对面的人做了一件十分奇特的事,她不要火锅蘸酱,而是摆了两碗水在跟前。秦惬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绯色》的所有编辑里,执行编辑小南瓜是秦惬的挚友。
这一次奇怪的约会发生后,秦惬当晚寻了个时间就与她分享。
“什么,那么神奇的操作!”小南瓜在对面尖叫。
“是啊,真的很莫名,让我一头雾水。你说平时我们约了她多少次,她都推了,这两个人一起吃,就不存在少数服从多数的道理,两个人好商量,你说对不。搞得好像我很难伺候一样。我也不是一定要吃辣啊,她就当着我的面,每夹一筷子菜,就过两遍水……”秦惬在这边扶着额头,做要晕倒状,“我真心的,无力吐槽。”
小南瓜嘿嘿露出一个奸笑,“我的卡,她主动找你,聊了些什么啊。”
秦惬挠挠头,“就是这一点才奇怪,也没有聊什么要紧的。按说这么大张旗鼓地请吃饭,应当是有什么要我帮点忙吧?结果她只是和我打听,杂志社有没有组织作者出去采风的传统。”
小南瓜也是一脸费解:“什么鬼问题,那你怎么回答她的啊。”
秦惬当时有一点意外,因为新近她倒是刚帮人弄了一个假证明,说是某某杂志社有一个采风活动,组织作者出行,她觉得巧合,就顺嘴提了一句。杜兰表情淡淡的,也没发表什么意见。这个对话没什么营养,因此她只是和好友道:“我当然是实话实说,没有啊。”
小南瓜再次奸笑:“这不扯淡么,就是想找个借口请你吃饭嘛,以前推拒搞不好是在吃醋,不想和那么多人共享你的温柔,她只愿意和你二人世界!哦哦哦,破案了,她之前那副不冷不淡的态度,其实就是在观望,在试探,看你有没有在交往的对象!”
秦惬哈哈笑起来:“瓜瓜你想象力真丰富。”
小南瓜啐了一口:“什么想象力啊,分明铁证如山好吧。你看她自己事多得忙不完,还每天孜孜不倦地帮你校稿,啧啧,我都要哭了——早说过她就是个内敛的小姬佬。恭喜你啊我的卡,你不一直怀疑自己是个弯的么,正好,潇洒走一回。”
秦惬听得呆愣愣的,半晌吞了吞口水,反问:“是么。”
“当然呀,你看今天也是,不就是为了迁就你,才特意陪你去吃火锅嘛。自己不吃辣都不说。意思很明显了。”
秦惬完全地呆掉了。晚上辗转反侧的。一个念头钻进脑海里,声音小小的,是啊,你看,年会上,她不也只和你一个人说话。可如果杜兰对她有点什么意思,这都来了一年了。这位小姐的反射弧那可是有够长,为人也有够慢热的。左右拉扯了会儿,她得出结论,自己是被小南瓜洗脑了。
虽然她努力将那种荒谬的念头给赶走了,然而心魔已经种下。在哪个人身上投入精力,那么那个人身上就有了光环,从此变得同别人不一样。这个杜兰实在让人有够捉摸不透的。依旧每天都要帮她校稿,假使她有什么忙不过来的,试着请她帮忙,她也不说二话,绝不拿它当别人的事,交出来的活计漂漂亮亮。可秦惬等着她的下一次邀约,她却迟迟没有了行动。
杜兰依旧日复一日校对着。林未眠撒下那个弥天大谎,消失之后,接连大半年,她都没有再碰上她的投稿。她到底去了哪里?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要消失?谢佳期和她闹翻了么?她一个人怎样生活。
到了林未眠十八岁生日那天,任何人都没有收到她的消息,林赐去向她母亲要人,发现她有了一个新生儿,不由得大受刺激,什么话都说出来,一场闹剧以两人去警局报失踪结束。受理的警员告诫两人不要抱太大期望。因为人是主动消失,世界很大,找个角落躲起来不难,要把她揪出来可就难度大得多。
那一年的年底,她在校稿的过程中,偶然间发现一个笔名为“胖达”的新作者,一篇文看下来,心砰砰直跳,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找到这个作者的联络方式,发现转稿酬的账户名是“林*来”。姓林。她激动得手心冒冷汗。她在秦惬的电脑上,以需要商量组稿的名义,要到了对方的电话号码。
她是在走廊上打的那个电话,声音在手机里响起的时候,她心口一酸,喊了一声:“小眠。”
对面霎时间沉默,她在这边慌忙说:“不要挂断。我们想知道你好不好。”
“我很好。”然后她像失语了似的,再度陷入了沉默。大概接到她的电话对她来说是一种始料未及的暴击。
杜兰起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随即说起了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家里的盆栽。她怎么会和她说起家里的植物?她的语言到底匮乏到了何等的地步。
林未眠却似乎终于放松了一点,她问她的父亲怎么样,得到“很好,前几天和妻子去三亚旅行了”的回答之后,又恳求她不要告诉别人她的消息。
杜兰心里有一种狂喜。她在这边点着头,脸上却流下泪来。她怎么会告诉别人。她又不傻。上一次带她逃离没能成功,这一次,她比谢佳期更先找到了她,她比任何人都更先找到了她。她当然要和她远走高飞了。这是上天赐予她的第二次机会。
“姐姐,你,也不要来找我。我不会见你。祝你一切都好。”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大半的狂热。
挂上电话,她在窗口吹着冷风。转身却看见秦惬满面通红地站在那里,她身上的白色羽绒服下摆被她拧了一团在手心揉搓着。秦惬是一个很爽快的人,这副扭捏的样子倒是极少见的。她不由问了声:“怎么?”
秦惬却走上来,面红耳赤问:“你看到了吧,聊天记录。”
杜兰啊了一声,她没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然而秦惬只补充了一句:“我以为我对话框已经关了,才同意让你用的。”
她只好说,行。
秦惬问:“你怎么看?”
她不知道那聊天记录是什么情况,只得保持缄默。她的态度在秦惬看来却是一种拒绝的意思,她的脸由红转为灰败,并且在呆呆站立了一会儿以后,飞也似的回了办公室内。
杜兰现在没有时间研究这位小同事的心理。她当即去了车站,奔赴样刊寄送地址。
她去晚了一步。
她将照片给那地址附近的人看,其中有一位是林未眠的房东,一个胖大的红脸老太太,她说这孩子带着她弟弟,今上午刚搬走。
她什么时候有了个弟弟。回程的车上,她想。
对于这一次扑空,她也并没有意外。坐以待毙不是林未眠的性格。
她回到编辑部,却发现隔壁的位子空了。次日依然空着。
到了第三日上头,她去问秦惬最好的朋友,那个代号小南瓜的姑娘。小南瓜二话不说,给了她秦惬的地址,并且感慨道:“她啊,一个人在这边打拼,这次病得很厉害,搞不好挂在出租屋里了,也没人知。”
离单位很近。
那日冬至。呜呜的北风呼号着。她买了好些手工饺子去看她。秦惬来开门,见了是她,惊恐地抬手捂住了脸,大声说:“你怎么来也不提前招呼一声!我没有化妆!”她独自住着一个两室一厅的套间,屋子里杂物的纷乱程度,唯有垃圾场可以与之媲美。
秦惬据说是重感冒,裹着床毯子看她在厨房忙活,吸溜着鼻子问:“杜小姐,你的态度真的很叵测,请问你对我,到底是几个意思?”
杜兰没懂。
秦惬便走上来,揪住她的衣领,踮脚就吻到了她的嘴。
那天她感染了她的感冒病毒,这是后话。
她临走之前,秦惬已经吃了感冒药睡下了。她强迫症发作,将屋子内收拾得焕然一新。在收拾那屋子的时候,她心想,我怎么到这里来了?秦惬那个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发烧烧糊涂了的缘故么?
然而当晚就证明不是。
她回家之后,半夜手机铃声大作,秦惬在那边大呼小叫,再三谢她将屋子收拾得那么漂亮,并且提出一个建议:“杜小姐,你老说你家住得太远,上下班特别耗时,我呢,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租金实在是一项负担,不如这样可好,你过来做我的室友,租金我便宜点算给你啊,不给也行,只要你操持家务,就当抵房租了。成不成?”
这提议搁置了大约一月有余。她那多变的别扭的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性格,在家里还可以得到包容,假如贸然呈现给一个外人,她没有十足的把握,对方会不会被逼疯。
可就在这一个月内,接连发生了好几件事。一是葛淑贞和林赐的繁殖欲还没有消减,尤其是失去林未眠之后,林赐更是大起恐慌,淑贞为了安慰他,决定去做试管婴儿。她坚决反对母亲成为高龄孕妇,为表抗议,搬出来就成为了不二选择。而秦惬不知怎么搞的,三不五时生病,近一个月接连请了三次假,每次都打电话让她把一些文件“顺道”带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