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快与痛苦同时到来,肺部或是心脏,总之有个地方几乎要炸开了。
玄解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又在向谁许诺一些根本做不到的东西。
可偏偏那些东西,是沧玉难以拒绝的。
最终沧玉只能站起身来,克制住自己的动摇,故作无动于衷地冷笑了一声:“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你记清楚,你到这世上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只是为自己活着,跟任何人甚至妖都无关,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
玄解很擅长接受恶意,那些自以为是猎手的猎物经常会发出这样的挑衅,可是他并不擅长接受来自沧玉的冷酷,因而稍稍瑟缩了些,对此困惑不解,只能依稀从沧玉的神态上看得出来对方并不是无动于衷的。
“沧玉……”
玄解开口挽留他,略微有些不知所措。
而沧玉只是看了玄解一眼,表现得如往常那样冷静又克制,有些东西被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隐藏起来,不愿意对玄解打开半分,将他拒之门外。
只是同样有一些东西,完完全全将沧玉打破了。
玄解本该感到惶恐跟担忧,然而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兴奋,也许从本能与天性上他就与孱弱的幼崽并不相同,当小狐狸们还在父母的怀中汲取温暖时,他已经埋在黑蛇的腹中啃食那枚内丹了。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一点都不觉得恐惧。
剥离开沧玉鲜血淋漓的部分让玄解觉得快意,他能分辨得出来沧玉平日里那种带着惬意与信任的平静,跟此时此刻近乎慌乱而防备的警戒是大有不同的。
哪怕沧玉看起来就如同往日一般冷淡。
沧玉是玄解遇到最为强大的猎物,他从没怀疑倘若自己威胁到了沧玉,顷刻间就会从猎手变成猎物。
然而这样的狩猎才有趣。
究竟是哪句话激怒了他?
我不会死……亦或者是,我不会抛下你的?
玄解缓缓站起身来,他静静看着沧玉的背影,忽然想到了幼年时从沧玉那里学到的第一个道理:愤怒有时候并不意味着憎恨。
沧玉实在不该教他这个的。
既然如今撕开了一道伤口,那就离下一道不远了。
玄解轻轻嗅了嗅空中并不存在的血腥气,餍足地露出了笑意,他幽深的眼瞳在日光下泛出浓墨般的沉黑色
晚上吃饭的时候,沧玉跟谢通幽采的蘑菇变成了一碗汤,看起来总算不像头一天谢通幽捣鼓得那么色彩斑斓了。君玉贤分辨了一下,觉得这些蘑菇都是寻常人可以食用的,才放心让它上了餐桌。
只不过唯一需要注意食材的谢通幽因为之前小命差点没在蘑菇汤上,从来只管采不管吃,倒浪费了君玉贤的认真分辨。谢通幽吃了好几天素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变成绿色的了,此刻恹恹地嚼着腌萝卜,第二百三十一次向君玉贤提出杀鹿吃肉的申请,再被第二百三十一次拒绝。
他跟君玉贤再也吵不起来,不过仍是孜孜不倦地惹毛君玉贤,道人心平气和地无视他,慢慢给自己舀了一碗汤。
这是平常事,可叫谢通幽出乎意料的是,今日沧玉与玄解也安静得可怕。
往日里沧玉总会多问玄解几句,或是与君玉贤乃至谢通幽闲谈一番。
相较于那深不可测的实力来讲,沧玉实在是个性格好到足够让人咂舌的大妖。
沧玉垂着脸在喝汤,漆黑的发丝零星落下来,愈发衬出肤色的雪白来,眉眼拢在烛火的阴影之中,透出种阴郁的清冷来,即便是谢通幽也不能不承认这位大妖的确美艳得令人怦然心动。
他笑与不笑时的神态实在相差太远了,说是判若两人——呃,两妖也不为过。
谢通幽仔细想了想自己白日里有没有说什么话激怒沧玉,愣是什么都没有想到,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玄解,更觉得不可能。
罢了。
谢通幽默默往嘴里夹了一筷子饭,他不准备继续想下去了,反正沧玉现在还属于无害范围。
就在这时,君玉贤搁下了空碗,那目光静静扫过在场四人——连带着人参娃娃都关照了下,他将筷子放好,缓缓道:“我于人间的俗事已了,再过三日就要离开此处,三位若想留在此处,可自便。”
“至于玄解小友,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接下来只能看你自身悟性跟能为了。”
第六十六章
君玉贤将要离去的决定让沧玉有些措手不及。
在山上的时光不快也不慢, 玄解似乎没有完全好起来, “医生”却说可以直接进入疗养期了。沧玉的目光在谢通幽与人参娃娃身上打量了片刻,困惑地看向君玉贤,斟酌着自己的问题此时此刻会不会过于突兀。
“是当日君道长所说——时日不多的事吗?”沧玉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君玉贤点了点头, 连一眼都不曾施舍给谢通幽,只平静道:“我那道雷劫已拖得太久, 要是再拖下去, 恐怕要招来劫云,祸及苍生。”
沧玉对他们修道人的事不太清楚,听到此处才大概明白时日不多的意思是君玉贤要飞升成仙了, 他不由得点了点头, 所谓羽化成仙,就是脱去这红尘肉身,可以说是身死, 用时日不多倒也恰当。
既是如此,那沧玉不好意思开口说什么了, 本来君玉贤就是无偿帮忙,再有许多要求难免显得厚颜无耻。更何况要是天劫真的劈下来, 他们是没事,可这座山离永宁城没有多远, 殃及城中起火或是劈死无辜凡人那就不太好了。
“哎, 道士你不管这小子了?”谢通幽戏谑地夹起人参娃娃头顶的红花, 似是无所谓地笑道, “还好我没上你的当, 这世间哪有你这么不负责的师父,骗个徒弟进门就跑了,都不理会这小胖子往后的死活吗?”
人参娃娃仰起头不屑一顾道:“蠢材,你这等凡人懂些什么。”他年纪不大,说话有些奶声奶气的,伸手去扶正自己头顶的小叶子,颇是鄙夷地看向谢通幽,“我等修行之辈怎会如你们凡人那样软弱,师父飞升是天大的喜事,往后我也会飞升的,那时就可以跟师父团聚了,又何必纠缠在这一夕之欢。”
谢通幽“哈”了一声,冷笑道:“我们凡人?你这小人参还不是盼着飞升跟这道士团圆?你这样的修法就对吗,这难道不是贪恋?你要是飞升不了呢?说不准哪天就被什么道士挖去吃掉了。”
人参娃娃顿时呆住了,像是全没想到这回事一样,他一瘪嘴,就要哭出声来,强行忍住了,委屈道:“即便我没有仙缘,可我与师父有过一段缘分,已是难能可贵,本就不该妄想。”他抽了抽鼻子,滴滴答答掉了两串眼泪进小汤碗,头上的花叶也蔫了下来,“如果命中注定我有这一劫,那也是我应当的。”
哇,欺负小孩子,真是臭不要脸。
沧玉把脸埋在碗后偷瞧着谢通幽。
谢通幽神色半点未变,仍是轻浮十足,他伸手掐了掐人参娃娃的脸,慢悠悠道:“胖小子,看看你,修什么仙,修得都成傻子了,人家要吃你,你当然是一个拳头打回去了啊,还说什么被吃掉是你命中注定的,难道你不会逆天行事吗?”
君玉贤神色淡淡的,并未管谢通幽满口浑话,同样没有安慰人参娃娃,只静静看了会儿灯烛,平静道:“缘来缘散,都是情障,何必执迷。”
他站起身来离开了。
“还是你们修妖的好。”谢通幽嘻嘻笑道,半边身子压在了桌子上,看着君玉贤的背影眉开眼笑道:“没那么神神叨叨的规矩。”
人参娃娃气冲冲地端着自己的饭碗,含着眼泪跑走了。
待君玉贤与人参娃娃都走了之后,谢通幽的脸色才慢慢恢复了往常那种风轻云淡的平静,他看起来既不生气,也不高兴,就好像方才玄解与他下出了一棋让人不大得劲的平局。两妖一人在慢腾腾地吃着饭,沧玉环顾一圈,见无人想要开口,只能无奈自己上场:“既然屋主已走,我等自然不好再叨扰,明日动身吗?”
“可以啊。”谢通幽满不在乎地说道,他忽然舀了一碗蘑菇汤给自己,然后自顾自喝了起来。
沧玉觉得这气氛实在有些诡异得过头,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将自己的碗筷端到了后厨冲洗。
飞升连自己的肉身都带不走,更何况这些外物。谢通幽虽然是君玉贤的师兄,但是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估计这些“遗产”都会留给那颗小人参,那小娃娃快要失去师父了,再让他洗碗未免过于没有人道,更没有妖道了。
沧玉舀了几瓢水将碗洗干净放好,甩了甩手,这才往自己屋里走去。
茅草屋离得不大远,沧玉为了不撞上吃完饭之后的玄解,走得超乎想象地快,风吹过花草树木,暗黑色的影子交织在一起,从这头荡到那头,草丛此起彼伏,宛若鱼群簇拥着海浪翻滚,带起他飞腾的衣摆,摇摇晃晃地在地上重合了起来。
人影在凌乱的风与暗影里突兀停滞住了,像是一张疯狂变化的画卷终于静止了下来,连幽暗的月光都显得清晰了。
沧玉在夜色里辨别着远方树下站着的两人,一个是谢通幽,另一个是玄解,呜咽的笛声伴着几欲断气的间奏,优美流畅的旋律里好似凭空放进只尖叫鸡捣乱,不知该夸赞其艺精湛,还是该先笑话那几声不堪入耳的“二重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