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
沧玉想起玄解平日里安静的模样,眼泪几乎都快涌出来了,他自穿越来的确遇到过不少大事,可真如这样的生死大事却还是第一次。
又想起那魇魔说梦中气息连他都觉得厌恶,不知玄解在里头受了什么苦,简直恨不得掐死那只魇魔,此刻才后悔起自己优柔寡断,心慈手软。
沧玉淋雨沉着脸准备回容家时,偶然路过了一个面人摊,这摊子搭在他人的棚下,借了荫凉,也避开了风雨,木桌子右半边湿了个透,左半边倒没淋着多少雨,摊上孤零零摆着个极眼熟的包袱,那花色是沧玉精心挑选的,他沉默片刻,走上前去解开看了看,里头果子不知被涂了什么东西,半湿半干,有几个已经花了,还有几个依稀辨别得出是大概倩娘的模样,那么另一个用白色浆液染了头发的,想来就是自己了。
而摊子旁边的废桶里还丢着几个面人,都被雨水打湿了,大概是老师傅涂了蜡,并没化开,桶里有个嘴歪眼斜的鸟女,生得滑稽可笑;有个腰细腿长的狐狸,怪模怪样,显然都是刻坏了不要的面人。
这桶里只有一个刻得最好,是玄解的模样,放在鸟女跟狐狸当中。
沧玉不知这面人到底做成了没有,只知道玄解没带走他自己,而是与这两个永远留在了一块儿,于是沉默地蹲下身去,将三个面人拿了出来。即便是最好的玄解面人都染了色彩,他并不嫌弃,反倒觉得鼻酸,若非下着雨,只怕要流出泪来了,他将三个粗劣的面人塞进了怀里,孤零零地往容家去了。
回到容家后另两人已经回来了,沧玉心情不好,仍是勉强将玄解的事与棠敷跟酆凭虚说了一番,酆凭虚是个诚实的好人,没有安慰有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且现在极度感情用事的孤寡老狐,而是冷静地说道:“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当时沧玉就想打爆他的头。
要不是棠敷还在,这固定队估计人还没凑齐就得散了。
三人不打算再叨扰容家,一同去了老婆婆的旧屋里休息,按照酆凭虚的说法,老婆婆一家当初死在了魇魔手中,不过还留个潦倒的幼儿吃百家饭长大,后来做了些小生意,娶了媳妇,到此已是第三代,成了个烂赌鬼,将家产挥霍一空,去街头做了乞儿,分文不过夜,这老屋值得典当的东西都卖了,剩下间屋子供自己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等到赌瘾上来,估计这间屋子也留不住。
余下几日,魇魔不出,酆凭虚一边疗伤一边练剑,偶尔还得画符去给大街小巷贴上,跟贴小广告的一样。
棠敷与他如胶似漆,平日贴符都一道跟着去,主要原因也是不想孤身一妖对着沧玉。
沧玉心情不好,短短几日就想了玄解五百种受苦的可能,又想了魇魔一千种死法,整日冷冷地瞪着房梁柱子,要是那木头有灵,大概这会儿都吓塌了。
外头符咒贴了一半,棠敷忽然叹了口气,他忧心如此,酆凭虚自然不能冷眼旁观,就开口问道:“阿棠,你怎么了?”
“凭虚,你说玄解他会不会出事?”棠敷医者仁心,常年是倩娘来问他要伤药,多少知道些玄解刻苦勤奋的事,他对沧玉家这只小兽不大了解,可不妨碍关心幼崽之心,又想到沧玉眼下这般情绪外放,轻声道,“你不知道,沧玉平素喜怒不形于色,他如今这般外现,可知是何等心神不宁,我怕一旦出事,他真要伤心欲绝了。”
酆凭虚的情商只在对棠敷时上线,百年来脾性没怎么大改,略一沉吟,只淡淡道:“生死有命,你我已经尽力,又能做什么打算。”
“你不明白。”棠敷摇摇头道,“我与沧玉相识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便是他与他妻子和离,亦不曾似眼下这般。他心中定将玄解看得很重,我只恐他会做出与魔族开战的打算来。”
不愧是大预言师呢棠敷。
要是旁人,酆凭虚大概是懒得理会,可如今因着是棠敷,就又多说了一句:“费心想得此事,倒不如找出魇魔,还姑胥太平,免叫更多人受丧亲之苦。”
棠敷知酆凭虚此话并非是故意为难讽刺,而是真心实意这么想,因而并不怪他,柔声道:“你这话万不要对沧玉说。”
“好。”酆凭虚虽不明白,但不在意答应棠敷此等小事。
棠敷与酆凭虚又看了几户人家,有一户似乎是个算命先生,家中风水占卜的书摆得有模有样,什么签子星盘龟甲都一应俱全,倒叫棠敷灵机一动,喜道;“有了,我大可推演天机一番,看看玄解眼下情况如何,好叫沧玉不再那般担忧。”
占卜之术并非儿戏,窥探天机更不是寻常,棠敷如此说来轻而易举,只应他心中觉得自己与酆凭虚前缘再续全是仰赖沧玉,更何况多年挚交,不忍见其如此伤悲。
酆凭虚对棠敷此举并没什么反应,听他这么说,就从桌上捡了三枚铜钱,淡淡道:“此处只有此物堪用。”
他二人心有灵犀,棠敷当即接过手来,恰在此刻房屋主人此刻正回到家中来,果真是个算命先生,正摇头晃脑地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把那“铁口直断”的幡子放在一边,坐在桌前捧起龟甲似模似样地求卦。
真妖怪遇上假神仙,双方一道起卦。
真不知能卜出什么玄妙来。
…………
魇魔近日心情同样不太好。
就像山寨货碰上正品,魇魔作为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山寨品,对自己的能力一直挺自傲的,哪知遇到了沧玉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存在,既想吃了他,又是嫉妒他,渴望亲手毁掉这份完美,享受对方的惊恐跟痛苦;同样想一口口将对方吞进腹中,得到这份力量。
可恨的是,他没办法击破沧玉。
魇魔很喜爱沧玉的皮相,在对方那大大受挫之后仍不嫌腻味,只不过见识过正主的风范,不自觉模仿起来,又在心底懊悔自己当日因为那怪胎小子的缘故露了怯,没能多说上几句诱惑的话,指不定就能把对方拉入尘埃。
实力有时候并不代表一切,心性才是魇魔真正的对手。
人类只有在纵情享乐时才有极端的两面,他们沉溺欢乐,又不吝惜在此事上发挥各种所长,将恶意尽情宣泄出来。魇魔躺在软榻上,以手枕着头,取过琉璃杯盏握在手中,那杯子光华流转,晶莹剔透,愈发衬得那只手白润无比,他饮下一口美酒,轻轻叹息了声,颇觉厌烦。
他冷眼看着男男女女陷入迷乱炼狱,不由得嗤笑了声,六界之中,唯独人生来就有灵智,偏生他们同样肮脏不堪,这世间要是多些酆凭虚那样的人,魇魔早早就饿死在这片大陆上了,哪轮得到他作威作福,威风八面。
其实纵是酆凭虚,也难逃人心操纵,他惧怕情人背叛,怜悯凡人无辜,憎恨魇魔无情。
七情六欲,呵。
魇魔仰头启唇,将凡人的情绪吞入腹中,缓缓长舒了口气,他旧伤未好又添新伤,那人美是美得出奇,下手也颇为毒辣。
实力强横如此,在魇魔所遭遇的魔将里都不曾见过几个,他从魔界逃出至今已有五百余年。魔尊约莫觉得失了颜面,又或是觉得无聊,他的心思总是很难猜的,意思意思派了几个魔将前来追捕,魔将再是骁勇,都没有那个男人给魇魔的压力大。
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怪小子已是那般可怖……
魇魔想起当日之事仍觉得心有余悸,他的确借沧玉的容貌窥探到了玄解心中黑暗,却不曾想那黑暗无边无际,几乎要将他吞噬,真不知这小子小小年纪哪里突生那么大的恐惧,想来性情偏执得可以,否则哪能造出那么大的虚空世界。
与沧玉身上的气息截然不同,玄解当时爆发出的气息虽强,但魇魔直觉不要下口,否则定会引火烧身,直觉救了他许多次,这次也不例外。
魇魔当日若慢退一步,只怕就被那异兽一块儿关进了那虚空世界之中再出不来了。
想到此处,魇魔不由得又饮了三杯美酒,他行事向来无往不利,当年遇到棠敷与酆凭虚这两个冤家对头,对方尚没讨到好处去,酆凭虚断了天旭剑,棠敷受了重伤,大家两败俱伤,只能算是打平。
没想到如今遇到两块铁板,没咬到肉反倒崩了两颗牙。
魇魔愤愤不平。
夜渐深沉,凡人总要吃饭睡觉,魇魔吸食够了七情六欲,又见着他们烦闷,就挥手让他们各归其位去了。
美酒醇厚,魇魔饮第七杯的时候,空间忽然开裂,一团黑雾沉沉,只见得一名男子踏碎虚空出来,他刚踏出一步来,整个姑胥城几乎都晃了一晃,结界瞬间四分五裂了开来。
琉璃杯换了人,来者一饮而尽,笑道:“人间的酒倒确实不错。”
魔尊降临人间是何等大事,之后还要与天帝那老头打个招呼,他嫌麻烦,因此所来者不过是他身上魔气所化的使者,虽生得魔尊相同样貌,与他思想一般,但充其量只能算是个镜花水月,不过即便如此,也足够瞬间将整个姑胥城从人间抹平。
就如从未出现一般。
魇魔一动都不敢动,神情惊恐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