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酆凭虚就站在雨里,他没有再寸进一步,仿佛屋内屋外形成了两个世界。
“阿棠。”他睁着眼,任由雨水落进眼里,道袍已经完全湿透了,声音里带着情意。
棠敷站了起来,而沧玉瞬间拦住了他,下意识道:“你当真是本人?”
实在不能怪沧玉多想,之前酆凭虚对他们俩还喊打喊杀的,看起来要把棠敷串成烤狐狸,现在就来个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们眼下是在魇魔的结界里,当然得多留几个心眼。
“他是。”棠敷急得简直要在原地跺脚团团转了,偏生他这会儿想不起来自己能推开沧玉的手,只能仰脸看他,哀求道,“沧玉,让我过去。”
酆凭虚好似早料到沧玉会问这个问题一般,伸手解开了道袍系带,露出强健的上身来,作为一个道士来讲,他的身材好得着实让人嫉妒,结实又不夸张,只是到处都是伤疤,还有一处伤口显得很新,就在左心房侧边,已不流血了,可尚未痊愈,看起来血肉模糊,十分骇人。
“方才我以为你们是魇魔的幻象,我之前吃过一次苦头。”酆凭虚极为落落大方地说道,他又不紧不慢地将衣服重新穿好,对沧玉拱手道,“贫道酆凭虚。”
沧玉微微笑道:“只怕我不说久仰大名也不成了,我叫沧玉。”
他这才将手收了回来。
棠敷反倒不向前去了,他看了酆凭虚半晌,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又整了整头发,拿起放在地上的油纸伞,这才缓缓开口道:“你进来吧,这模样成什么样子,我去买件衣服给你。”
虽说是棠敷要出去买,但酆凭虚很自然地就跟了过去,沧玉只好坐在桌子边等着他们二人回来,跟着容丹容母大眼瞪小眼,人家根本不理他,母女俩仿佛在演默剧一般会心一笑,不多时就将饭菜吃光了。
等到容丹与容母开始织布的时候,酆凭虚与棠敷回来了——这道士不知道在哪家成衣铺找出了一件新道袍换上,两人还带了饭菜。
不过等酆凭虚走近些了,沧玉才发现不是道袍,只是颜色较素,花样不多,因此叫他看错了。
三人干脆在容家的饭桌上摆开了饭菜,沧玉吃了几口,觉得美味非常,奇道:“如今姑胥处处不寻常,难道你们还能到酒家定桌饭菜不成?”
酆凭虚道:“粗浅手艺,不足挂齿。”
原来是酆凭虚做的,这老哥……除了太能打还真是无可挑剔。
棠敷先前伤心欲绝,如今跟酆凭虚误解消除,不知道他们在路上解释了什么,或是什么激动之情都已经抒发过了,此刻看起来十分平静。除了棠敷偶尔会给酆凭虚夹些菜之外,几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沧玉又问道:“方才酆凭虚还未解释,你怎知他不是假相。”
棠敷答道:“天旭剑是世间至刚至阳之物,非是纯阳体不能驾驭,魇魔是阴邪之物,他拿不了那东西,更何况寻常假相你我一眼就能看破,他将天旭剑背在身上却毫发无损,自然就是本人。”
“原来如此。”沧玉这才专心吃起饭来,他生平头一遭得知男子与男子的恋情,又亲眼见着棠敷与酆凭虚二人恋情波折,两人互相误解时,虽动静大些,但与寻常情侣别无两样;如今恩爱时,比那些黏黏糊糊故作腻歪的男女要不招人烦得多。
沧玉经此一番,不由得在心中想道:男子相恋之事虽少,但并非没有,想来男人与男人也好,男人与女人也罢,只有人麻烦,没有感情麻烦的,他们二人真心相爱,与世俗寻常夫妻情人并无什么区别,更与性别没有什么太大干系。
至此,沧玉才是真正收起好奇玩味之心,不觉龙阳断袖之事是什么新奇有趣的稀罕事了。
饭吃过了,人都认识了,外头的雨还在下个没完,沧玉迫不及待问起玄解的消息来,哪知酆凭虚摇了摇头。
“我并不识得他,只是当初他与这位姑娘一同进了姑胥,我瞧他虽入了梦,但不似他人那般毫无反抗之力,便有心想与他见面,两人多少有个商量。”酆凭虚这话说得倒是很客气,如果他当年的性情真如棠敷的描述所言,那这百年来的情商进步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酆凭虚不知沧玉心中想什么,又道,“可惜我之前被魇魔幻象所骗,差些许就刺中心口,伤势过重,因此很快就被魇魔发现,只得仓皇逃跑,之后就不曾再见过他了。”
沧玉道:“你这纸条放在这里已有几日了?”
“两日左右。”
“那玄解就已失踪了两日。”沧玉蹙起眉来。
酆凭虚安慰他道:“倒也不必惊慌,我与魇魔交过手,他当年被我与阿棠联手击败,如今实力大不如前,因此才冒险将姑胥封城,而非是如当年那般吸食几个人便走。他对我与阿棠满心仇恨,这姑胥中人是他疗伤的来源,在我们二人身死之前,他不会因喜好就杀人的。”
沧玉闻言安心了许多,这道人说话有种使人镇定的魔力,然而坐不到片刻,他仍是起身道:“不成,我还是不放心,我要出去瞧瞧。”
倒不是他们三人不想立刻出门解决魇魔,只是酆凭虚重得天旭剑,需要习惯一两日,更何况他重伤未愈,他们又不知那魇魔藏了多少杀机,总得小心行事。
酆凭虚刚要开口拦他,却见棠敷摇了摇头,待到沧玉走远了,方才听棠敷信心满满地说道:“这魇魔厉害在操控人心,对沧玉是全无用处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与你是什么关系?”酆凭虚问道,又觉得这句话过于露骨,便加了句,“那玄解又是?”
棠敷为自己倒了杯茶,看了看窗外的雨,答道:“他是我族大长老,我二人是至交好友。当日我在族中占卜,卜得魇魔卷土重来,近年来我身体衰弱,他不放心,便随着一道出来。沧玉生性高洁冷傲,为人极有本事,心思又澄澈通明,我所见之人中,能与他并驾齐驱的还没有几个。至于玄解么,是他养得一个小娃娃,只是没收做样子,许是算做徒弟吧。”
酆凭虚想起与那青年的惊鸿一面,虽未曾交手,但对方身上的煞气与压力却记忆犹新,又想起方才对方化解自己那记杀招极是随意,不由得赞叹:“确实是位非凡人物。”
话中满是赞叹之情。
酆凭虚心思极是清澈,既棠敷说了他们二人是挚交好友,那便是挚交好友,心中仅存的一点担忧瞬间抛到九霄云外,真心实意地欣赏起沧玉来。
百年已过,棠敷见他对自己情意丝毫不变,仍是全心信赖,好似回到百年前的光阴,两人并肩同行,心中不知多么甜蜜。又想到一路来沧玉帮了自己许多忙,理应是自己投桃报李之时,又道:“你我都识得玄解,总不能只等沧玉消息,咱们二人也去寻觅一番,能得消息最好,若得不着,再回此处碰头,商议魇魔一事。”
酆凭虚点头称好。
第四十九章
沧玉撑着油纸伞走在雨中。
雨越下越大了, 雷霆在云层中轰隆隆奔过, 势不可挡, 满天神佛千百年来战战兢兢为这人间赐下甘霖雨露, 却不肯睁眼看看这人间到底遭遇了什么。
一座将死之城,还需什么雨水滋润, 倒不如多下几道雷来,指不定能中彩票劈死那只祸害人间的魇魔。
沧玉现在的情绪非常暴躁,他已经找了好几条巷子了, 仍没有玄解的踪影, 这雨声滴滴答答又扰人清净,以至于他听得半点异响风动, 就忙转过身去喊声“玄解”, 可每每总是失望。那些声响多是那些居民磕碰了东西发出的, 他们自己不言不语,满面痴笑,好像在嘲弄沧玉痴心妄想。
虽说沧玉心中明白这些百姓根本没有半点神智,但仍不可避免感到沮丧失落, 心头烦闷得很。
他忍不住想:要是被自己找着了玄解,非要将这臭小子提起来揍一顿不可。
可又找了三条巷子后,沧玉就没那么生气了, 只是想道:我要是此刻能寻到他, 便是没见到人, 只要叫我知道他现下安全, 那也心满意足了。
如果酆凭虚没有记错, 那么玄解至今已经失踪超过二十四个时辰了,时长足够衙门立案了!
可现如今的衙门……
沧玉正想着,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衙门这儿,实在凑巧,不自觉深深叹了口气,他来时看见此处大堂内挂着明镜高悬,里头官吏穿戴整齐,未曾因下雨天就不愿上堂,堂下跪着两个人,不知在说什么,此处寂静,唯有雨声淅沥。
在美梦之中竟还有人想着打官司么?
沧玉微微笑了笑,又想道这上座的官儿未必是个清正廉明之人,可必定是好成绩的,美梦人人都做,难免有所冲突,有人打官司也不足为奇了。
这事不是衙门能管的,还是由得这大官断他们凡人的案子去吧。
真是可笑,满天神佛不管他们庇佑的人间,只管自己打卡下雨,人都快没了,还打什么卡,下什么雨!竟轮到妖来济世救人,斩除魔族。
沧玉动了动伞,甩去伞面顶上的雨水,正欲往前行去,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听不出男女,只觉得那嗓音说不出得动听迷人,他不由心生好奇,干脆向着声音源头看去,顿时就被震撼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