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贤到底是男人,他绝不会为了谢通幽的愿望去抱个婴孩回来的。
这只不过是痴人说梦,从谢通幽第一次推演天机,看到自己命运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心知肚明,自己所期望拥有的一切都不可能得到。这世间的才华、道行、富贵、权势,谢通幽唾手可得,他是大富大贵的天命,入仕途能封侯拜相,走商道便能金银满仓,即便教书,也可教出天下桃李,满堂锦绣。
唯独他想要的,得不到。
谢通幽大概快要死了,桌上的香气在源源不断地飘逸着,小辈们给他点了安神的香料,可困与死是有差别的,别人分不出来,他这种老人却是有预兆的。
这一睡下去,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画上舞剑的仙家信步踏云,轻飘飘走了下来,身姿优美多情,就如同古籍里记载的那样美丽,他轻轻坐在了谢通幽的身边,容貌非常年轻,然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师兄。”
仙家的手握住谢通幽枯槁般的手掌,他的手柔软细腻地好似女子,可谢通幽的手却粗糙干枯如树桩一般。
“师弟。”
谢通幽吃力地从干涸的喉咙里发出声音来。
他老眼昏花,看不大清楚了,便一阵咕哝,慢慢抓紧了君玉贤,说道:“我真担心你啊,千秋万载,天界也都是七情六欲,三界不安生,往后说不准……说不准出什么事。你啊——你啊,你生来心无挂碍,我只怕你受了委屈,也没有人心疼你。”
仙家抚过老者衰白的鬓发,声若流泉:“莫怕。”
谢通幽笑着,怔怔流下泪了,像个孩子般倾诉道:“我好想你啊。”
那仙家又为他拭去泪珠,柔声道:“莫想。”
谢通幽努力看清他的轮廓,可终究是雾里看花,困意再度袭来,不由得闭上双眼,陷入永生永世的沉眠之中。
他还想弹师弟一个脑瓜,还想喊一句小傻子,还想笑着问被骗了生不生气。
那次师弟来还恩的时候,谢通幽快死了,没能睁眼见他一面,等到好起来时,家里已供奉起了师弟的神像,父母痛哭流涕,大感上天恩德,唯有他空空落落,知晓再没法子了。
他是仙人了,呵。
这具残破的身体刚断去生机,三魂七魄几乎顷刻间就钻了出来,谢通幽所修炼的道心已湮灭,唯独剩下茫茫然的魂魄围着君玉贤依依不舍地打转了几圈,它们已无感无识,只留下残余的本能,试图随仙家登上青天。
“去吧。”
君玉贤执起一盏灯,送这魂魄入幽冥之中,行过忘川,踏过奈何,魂魄浑浑噩噩入了人群,他转身便走,再无留恋。
“痴儿。”
回身时,仙家轻叹。
命盘上,深恩厚缘,断。
作者有话要说:双修这个事其实之前容丹跟霖雍就提过一次,她那个算是有感情的救人。
君玉贤就是单纯为了救人,虽然手段跟啪啪啪是一样的,但是意义不同——当然如果你已经有道侣了还跟别人双修,那就更是另一回事了。
君玉贤也不是真的变成了女人,是个幻术而已。
第一百八十九章 日月不变—千年
三界之战的开始, 与青丘并无任何干系, 是魔尊带来了消息。
玄解在青丘里实打实呆了四百多年, 他日日修行, 年年苦练, 只知晓赤水水早在三百年前便打不过自己, 两百年前只能过得百招, 再一百年前便连十招都接不下了,至于如今, 赤水水不愿意与他再打, 便不能得知。
如玄解这般天性, 他对世间万物并不看重, 更谈不上看轻,偶尔穷极无聊时便折磨猎物, 不为别的, 只为取乐。
只是沧玉不太喜欢他这么做,纵然天狐不说, 玄解自有办法知晓,于是便再没做过, 只是如此一来,不免更觉得烦闷。
沧玉多年前带来的那副画,最初时玄解还以为十五年来积攒的风景, 恐怕是看也看不完了。哪知才过去三十年,那副画都快被玄解翻烂了,好在他身体好了些, 于是又与沧玉在青丘之中到处闲逛,可是过去一百年,青丘的每个角落,每块石头,他都清清楚楚放在什么地方了。
自由这种东西,拥有在手里的时候,觉得好似全无所谓;可一旦被困住了,便觉得步步都是囚笼。
四百多年过去,玄解的心仍是熊熊燃烧着,他缺损了一半的本源似乎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呼应着,他没依据,可冥冥之中觉得,时日快要到了。
预言家玄解对着星象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胸膛,还未来得及多伤春悲秋片刻,沧玉就从火灵地脉门口探出头来,喊他回去疗伤。玄解的本源缺损,身子骨一直不太好,若不多加疗养,隔日脸上便会多几道细纹,这与天地同寿的烛照竟有一日会老,真可谓是笑话。
沧玉没有笑,他只是让玄解进来吃饭,今天晚上吃果子与烤肉。
玄解乖巧地答应了一声,端起自己的小木凳准备回洞里去,哪知道暗沉如墨的夜空之中忽然划过一道艳红色的流星,冲破烟云迷障,直直坠入青丘当中,仿佛又一只重明鸟来袭。
对方来势汹汹,玄解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收了收手上的小板凳,避开了突如其来的血光之灾。
魔尊若行到人世间,必要用化身方才抵消威势,可青丘虽与人界接壤,但毕竟是妖界领地,他便坦坦荡荡以原身前来,将结界顷刻间粉碎。漫天飞沙走石掀起万丈狂澜,几乎蒙蔽天地,月色被长袖掩去行踪,世间被染上红霞的艳色,对方漫不经心地抖去肩上尘埃,并不在意自己的到来带给青丘一处万丈深渊。
他本身就是深渊。
“我来了。”
天地开裂,青丘被彻底斩成两半,地泉潺潺,从深不见底的暗处传来响动,玄解的眼睛一向很好,这会儿更不会差,他看向对岸那道火红的身影,狂风凝聚成血雾环绕在身上,看不出是什么模样,像是绸缎,又像是一柄趁手的利刃,仿佛随时会按照心意而变化。
血腥气蔓延了开来。
那些血雾未曾弥漫到火灵地脉,在迷蒙的月色下,沧玉慢慢走了出来,他像一片皎洁的云,又如同山头堆砌的雪,金色的眸子在暗夜里流动着光芒,他微微垂着眼,好似带着点讥讽的笑意,又有许多玄解尚不能读懂的东西。
玄解抱着自己的小板凳,搜寻了脑袋许久,终于想起了对方的来历,于是恍然大悟道:“你的胳膊长出来了?”
魔尊对上强者时,脾气向来很好,如果是叫他欣赏的强者,那还能更好些,便“哈”一声笑出来,答道:“你当初毁得不过是个化身。”
他们俩只有一面之缘,真要说本尊见面,还是头一遭,说起话来竟如同结识多年的好友一般,甚是投缘。
因为沧玉对狐族始终有些芥蒂,至于其他二族,他们并无往来,玄解心中偏爱他,纵然沧玉从来不提,他却是也鲜少与狐族说话,这些年下来,除去与赤水水切磋,白殊与赤罗来请他也不给半分面子,莫说说话,有时候连面都见不上,因此遇到魔尊,倒是滔滔不绝起来。
魔尊心中喜爱玄解,更何况他已活过万载春秋,玄解对他而言就如同一个刚长成的少年郎,说不出的爱惜,道不尽的欢喜,既有对手的敬意,又有对少年人的欣赏,便不嫌他啰嗦,很是愿意与他多说些话:“当初你我见面,说好你来我魔界一遭,未曾想倒是沧玉长老来了一番,却也不曾见我,他是为你来的?”
“原来是魔尊大驾光临。”沧玉的声音很清,如同地下崩裂而出的泉水,世间纵然嘈杂万分,却难掩它流水淙淙,“是沧玉有失远迎。”
魔尊笑道:“远迎便罢了吧,只怕沧玉长老并不欢迎我。”
玄解想了想,竟还握着那个小板凳,乖巧温顺地有点滑稽可笑,与沧玉解释道:“他是我的客人。”
沧玉看起来有些惊讶,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他看着玄解的神态有些忧愁,又好似无可奈何一般,片刻之后才缓缓道:“只怕是要命的客人。”
这话倒奇了,魔尊久不来人世,也已有千载不曾与沧玉见面,这位大长老当初是妖王手底下的一员谋将,生得心肠毒辣狡猾,又生人不近的模样,当初妖魔争斗,魔族不知道吃了他多少暗亏,今日见他如此,不免觉得十分惊奇,便又细看起玄解来。
这一看便看出怒火万丈来,魔尊冷下脸:“你何以这般虚弱,若以你此刻修为与我比试,只怕连五百年前都不如。”
“你还不曾与我打过,怎么知道。”玄解淡淡道,他于这方面与魔尊倒差不了多少,平日与沧玉腻歪着,鲜少流露,却不意味着不存在,寥寥几句,傲气毕露,纵然他如今远不如从前那般健朗,可并不认为自己有何缺损。
魔尊冷哼道:“你这个模样,我胜之不武。说吧,你的本源被谁取走了,这六界当中不卖我面子的都已经死了,就算是天帝老儿抢去了,我也能帮你要回来。到那时,咱们再酣畅淋漓地打一架。”
玄解便轻描淡写道:“被辞丹凤借去杀天帝了,我答应过他,他事成之前,并不要回来。”